周隐此言一出,两人陷入一片沉默。
过了片刻,她拧了拧疲惫的眉间,再次苦笑一声:“看来……蔡识说的那些话,不全是诓我的。”
半年前那一场雪夜追杀,周隐差点没从蔡识所设的重重陷阱中脱身。那一夜她之所以险些崩溃,正是因为蔡识在空寂无人的黄州街道上,堂而皇之地将那一件周家密辛公之于众。
她心中的绳结刚刚被自己开解,又有人毫不留情,毫不手软地为她打上一个死结。
这是个真正的死结。
周晏江早已丧命于断头台上,周家昔日的辉煌早已化作一片残垣旧土,那些往事已经在浩渺史册中翻了一篇,再想探寻真相,绝无良策。
那位年少成名,与西北的风沙结下孽缘的名将周晏江,所谋是居心叵测,抑或是一片清明,终究不得而知。
而大夏受万千宠爱小公主的那句“秋波隐隐”的情愫,也被埋藏在黄土一抔中。
就在她伤神时,陈裕卿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坚定的目光。
她觉得这人真是像泰山一般的坚毅不可摧,仿佛他从来不会有犹豫迟疑的时刻。他是从一片残蒿旧土中生出来的修竹,毕生所系只有向上向上,摆脱那片生他养他的污秽,然后得见天光。
“阿隐,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死结。”
听到这句话,周隐心下先是一惊,后是一暖。
他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你若想寻个答案,我便陪你去寻,我们从澜沧冲出去,入中原,破雄关,克大都,把羌朝那皇帝从龙座上揪下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亲口问他讨要一个真相。”
大概也只有陈裕卿能说出这般狂妄自大的话来,但也只有他说出这等话语之后,显得愈发豪气冲霄。
于是她敛住心中那丝微波,只是笑了笑:“那我们回去吧。”
“好。”
为了避免再度被街上的大夏人察觉,周隐将身上那件黛青色的长襦脱下,露出店家随华服赠送的乳白色内衬。
陈裕卿看到她认认真真地将那件大袖长襦叠好,抚平衣摆上的每一丝褶皱,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一声。
这天下所有的姑娘都会悉心保存美丽的衣衫,周隐原来也不例外。
当两人转身离去时,长街拐角处闪出一条瑟瑟发抖的身影。
她头戴一顶锥帽,腋下夹着一副画卷。
望着月下两人相依相伴的身影,她展开画卷再度对照了一下,然后咬紧下唇,捂住嘴巴,竭力抑制住口中那一声哭腔。
“五姑娘……五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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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隐随陈裕卿回到她落脚的那座小棋院里,只见林娘急急地迎了上来,眼神飘忽,眉头紧皱。
陈裕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询问道:“怎么回事?”
林娘小心翼翼地回首望向主屋里闪烁不定的烛光,嗫嚅道:“殿下,那常常在城门下寻衅的家伙被逍然将军请进来了……”
她说到这里,周隐更是一头雾水。
逍然行事向来稳重,这几年来更是青云直上,成为除周隐之外陈裕卿座下第一人,怎会不知好歹地将那尊祸害精请进来?
林娘自然猜到了她的想法,只是摇摇头道:“周姑娘想岔了,这不怪逍然将军,只是那人在城楼底下嚷嚷道什么我们的人杀了他们的人,定要亲自找您来要个说法……他自己说愿意只带一亲卫入澜沧城,就为了给死去的兄弟讨个公道。我站在门外仔细听着,主屋里一会儿吵起来一会儿又没了动静,还有几次刀剑出鞘的声音都闹出来了……”
周隐走近院门,看到院内上上下下八个仆人全都瑟瑟发抖地站在偏房屋檐下,望着灯火明亮的正房不敢出声。
她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们先回自己屋里去,记得把门锁紧。”
下人们如蒙大赦,立刻作鸟兽散。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主屋正门。
本以为入眼的会是一片白花花的兵刃相向的场面,甚至有人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没有可能,没想到眼前的景象有点……其乐融融?
逍然领了一队人马团团围在元宗川四周,而身陷囹圄的小皇孙却——
坐在周隐的座位上,翻看着她写的《周子六韬》!
他好大的脸面!
就算是小郭子要看她的笔记,她周隐还要掂量掂量!
而且更可恶的是,粉嘟嘟肉团团的雀儿还缩在他的怀里,一口一个“哥哥”,小嘴叫得极甜!
默默承认一些人就是比她会哄孩子这个事实后,周隐干咳了一声。
元宗川抱着怀中小小的女孩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就显露出了他手中的动作。
雀儿的手中捻着一只小笔,而他捻着雀儿的小手,然后——在她的书稿上作画!
周隐觉得自己满腔血液都要涌到头顶。
元宗川不开口骂人的时候还是极为养眼的。大夏皇室的基因确实不错,将他生得眼窝深邃,眉宇飞扬,像极了两把开锋利斧,劈开西北境外茫茫一座天摩山。
夏人以白为尊,是以他一身素白襕衫,头戴一顶白玉冠,这颜色是素雅之中的最素雅,但依旧遮掩不住他通身灼热如同大漠的气质。
本来也算是俊美的少年,可惜他在看到周隐之后,就将怀里的雀儿往地上一放,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周隐你个断袖,穿女人裙子干什么?”
周隐低头看看自己脚下还未来得及脱去的百褶裙摆,默默地忽略了他这一句话。然后她看到书桌上的一方端砚随着他猛烈地一砸,半盘墨水都飞溅出来,洒在她的纸稿之上。
她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
眼看周军师就要被气得发狂,后进来的陈裕卿极其有礼地开口:“不知小皇孙亲入我澜沧城,有何贵干?”
元宗川纵是对周隐有诸多不敬,在宫中时也受到宜王提点,来边疆锻炼锻炼是好,但不得轻易得罪澜沧城的吴王殿下。于是他撇了撇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作了一揖,算是见礼。
文绉绉的东西都已经做完,接下来便要疾言厉色了。
于是周隐看到面前少年横眉一竖,铿锵有力地开口,嗓音极其嘹亮。
“我元宗川确是莽夫一个,自己学艺不精,由得殿下与军师搓磨玩弄毫无怨言。但此次前来,我想问问吴王殿下与周军师,你们派安义军潜入我大夏营帐,斩杀数十名士兵,有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