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发颤的声音几欲在夜风中冻成霜。
一阵阴风刮过王不留掐着腰带的手,蓝紫的天幕下,苍茫大漠,寸草不生,一毛不拔。脚踩着的地方仿佛一列残忍的分界线,往里是些许生机的边缘,往外是一片漠海,仅看一眼大漠就有将魂魄吞进去的身临之感。
尤其在半黑的夜色,不清不明的烟尘如散不尽的野魂一般飘零游荡,耳边似乎还有数不尽的呐喊,皆是归不去的野魂,功成万骨枯——英雄坡。
传闻千百年前,问家曾率千万铁骑曾与塞外狼族厮杀九九八十一日,最终灭掉四方狼人。而后北上和西进,除去八方蛮夷,方得大菁王朝建立,一家称王,福泽万声,天地同欢。
而未能活着荣归乡土的身躯或残臂,则被掩埋在这片最繁盛的大地,万花皆春,百兽率舞。让真正的英魂得以在最生机之处安去。大菁太祖问氏龙威燕颔,狼顾虎视,盘古开天,万万人之上。
至高无上者,他终归还是凡人,一个嗜血的铁器。但得和平之后,大兴土木修建围猎场,收以襁褓孩提做卯畜,蹀躞佳人为狐,年轻壮者仿虎,失心狂人为狼……坐骑乃灵兽猛犸,披之黄金甲,猎之。而后人神共愤,太祖之威却无人能敌,起义数百次,大败。
终,某某,混迹于宫人之中,持九环大刀灭之。抛且功与名,拂衣夜色去,无名亦无影,西河柳色青。
自此之后,英雄坡的春色吹到了西河柳——人人皆谈那人是受地下万鬼之命,来解救苍生。背影行至夕阳落处,成佛羽归,一絮牵挂成柳。
据说那人便是世间第一位杀手。如今西河柳下更多的是打情骂俏的小侣,英雄坡也被沙骨掩埋,成了一片漠海,只是寸草不生。
真实不可证的往事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兴许这也是王不留他老子瞎编的,人问家的江山养得好着呢,比西河那旮旯有钱多了。王不留退到沙漠就三尺外,一手抠开腰带。
后人的后人只将这里称作鬼漠,除了冒险捡一些古董去卖,避之不及。
“那仨玩意儿也真够损的。”王不留嗤笑一声,那仨居然把这鬼漠占了做大夜壶。
杀手是夜的鬼魂,可偏偏王不留怕鬼的很——反正杀手的素质他是一条也不占。杀手夺人命于无形,王不留太招摇了。他也明白,自己这个人是矬,他老子也知道他不是个当杀手的料子,缺心眼儿死守着家业不给龟儿子败的机会。
浇完了水,王不留提了提腰带,“当不成英雄就简简单单做个有钱人呗!”退一万步谁还没有个小梦想似的,心想着回去能捡到一两块铜板就好了。
……
小仙儿的房里也有一条沙石堆积成的线,问鬼卿出来时,天已黑尽,天空中只象征性的嵌了两颗星子。问鬼卿眼一沉,手扶着墙壁走到隔壁去。
轻声推开门,里头已经有了轻微的鼾声。走。
走。
“怎么会?”问鬼卿愣在原地,像被孤夜困住的小狼,四周都是路,但又都没有路,澄澈的眼里倒映着月光的浅灰,照开一地的沙石尘土。
“散……散了?”声音带着隐隐的不安和不甘,加之无用。那条夜里唯一能够指引方向的路此刻散成了一撮灰,由前往后扫了一个半弧,没路了。
“宛……”问鬼卿随即住了口,稳稳的鼾声说明人睡得很稳,凭着几年的印记他自然记得怎么走到自己的被褥旁,但王不留应该就睡在旁边。此时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面对的是哪个方向。
只有唯一的办法,在原地,等天亮。
……
院子里传来轻巧的水声,“老子还以为是坨狗头金撞到老子鞋上来了!”话里全是没捡到金子的不痛快,王不留拿根木棍挑了挑水桶里的铁护膊,上头的泥土瞬间散进了水里——回来路上捡的老古董,另外还捡了两枚青铜老钱,比他老子的值钱就加密放到他的三层钱袋子里了。
这运气——爽!
咳,是还……还行,毕竟王不留是捡过钱袋子的人——里头有钱的那种。
在桶里涮了涮,挑到井边晾着。
只穿着一件单衣,吹得冷嗖嗖的,尤其是刚才还脑补了一串鬼故事,转身,回笼,造梦。
“没关门?”王不留刚吐了句好话,随即心思又一转,“偷不到老子东西就行”,进去。狮子大开口打了个呵欠,眼睛还没揉开一只冰冷的手就扫到了王不留的心口上,薄薄的衣裳揉进了谁的手里。那只手,有力,警惕,不安。
王不留见鬼了:?!
“宛童。”宛童偶尔有起夜的习惯,也是一层单衣,王不留骨头没长硬一般弯腰耸肩滚回窝里,不料被问鬼卿当成宛童一把抓住了。
手上的力度慢慢松下来,是信任。
“扶我过去吧。”声音轻,悄。王不留伸手扫了扫,那双澄澈的眼睛覆着一层月光,清澈的瞳孔有自己的英俊容颜——也不瞎啊。
但目不转睛的。
王不留的心脏突突狂跳起来——当然有一大半是吓的。总有些冲动是王不留控制不住的,汩汩的血液在经脉里抢着向前,最后汇集到冰冷的骨节抵着的那一个点,正是心跳最狂的那一处。还没开口问鬼卿就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冰点慢慢离开,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空虚。
“跟你说过了,你与我不同,夜里出去要多穿一些。”
那双手慢慢往下抠住了王不留的手腕,王不留麻木的点头,然后带着过去,还假意的拐了一个弯让开。
“休息吧。”手终于除了冰冷的禁锢,王不留松了一口气,满屋的沙石,“夜盲”两个字瞬间在王不留脑海里涌现。
夜盲者,白天与常人无异,夜里却只看得到一片暗黑。
问鬼卿已经平静睡下,王不留却不能……
宛童醒来时那条沙石堆积的路复原了,整齐叠好的被褥被蒙在被子里的王不留推倒了。问鬼卿睡得很稳,耳边有突然借过来的那人,均匀的热气和呼吸一夜伴随——王不留却是睁着眼的,一夜都在用“至今老子都没有为一女的心动过,老子是要给老王生孙子”洗脑,还有他老子温良贤淑的娘子。
但如玉雕的侧颜下套了一般勾着王不留,可那本本是一张刚硬的脸,纯净,本真,英俊,让王不留本能的想到曾在那片沙场上驰骋点兵,破狼长杀的阵前大将军,亦或是那位传说中羽化遗柳的无名杀手,而不是一个被亲生父兄姊弟假借贬谪之名而流放的落难王子。
他们才算一毛不拔,至少王不留舍了袋馒头。
合眼了两个时辰,却全部被一个梦魇捆着:某日,自己持着九环大刀,左肩上坐着一个小女孩——问小仙儿。左臂上扣着捡来的古董,后头还爬着一个小老虎般的奶孩子,刀上汩汩往下流着粘稠的液体,却是一片灰暗……
有人似乎在劝王不留留在何处,王不留只是转身一笑,“不种地,吃什么,还有两个奶孩子要养呢。”
当王不留垂眸看向小老虎的时候,醒了。谈不上噩梦,王不留不是被惊醒的,只是浑身都湿了。隐约记得在这之前王不留和小老虎说过“学狗爬”这句话,他学他老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