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妖种
廉士州，屋茅港。
港内西侧市集一带，贫苦下九流的混杂汇聚之地。
一处并不多讲究的食肆里。
四下喧嚣呼喝嘈杂不休，却也分外令人觉得轻松安稳，有着任人隐然其间、不生嫌隙的亲切热络感。
“诶，大哥哥，那块肘子是我特意留着慢慢吃的……”
“小小年纪哪能吃下那么多呀，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吃太撑、晚上闹肚子睡不着觉。”
“……”
“行了行了，我咬两口就还你，别在那装可怜。”
“大哥哥……已经两口了……”
“你还真数啊？……切，拿去拿去，这块没我刚才那块好吃。”
艰难要回食物的孩子，抱着肘子、呲溜一声从桌底钻到远离方亦的那一侧，而后气哼哼地回头朝某个臭不要脸的大哥哥吐了吐舌头。
老人带着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转向身边的年轻人：“小兄弟，今天的事多亏你……”
“说过不用客气，叫我方亦就好。”
“那怎么行……要不，小老儿听那些人喊方小哥，我也这么喊吧。”
“也好。”
方亦笑了笑，而后又问，“日头开始西沉了，趁还来得及，想想可还缺些什么东西需要买办吗？”
“够了够了。”
老人连连摆手，“本就只打算换点银钱、抓几味药，谁想……这筐都装满了，单是米面都够吃小半年。”
“那好吧。”
方亦点点头，招来店家付了账，又回头叮嘱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就在此接着随意吃喝一阵，等我回来。”
老人眼中掠过一丝不相干的忧虑，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
离开港口市集区域，眼看就要踏入深山老林的边界处。
方亦放下趴在自己背上、已经睡着的孩子，小心交还到老人怀里，而后又从芥环里取出半根兽类的断齿递了过去——那断齿约有成人拇指长短、粗细也相当。
“这是……？”老人不解道。
“‘天南钱庄’的兑换凭证，这款式是我特意帮你们选的，看着不惹眼。”
方亦敲了敲那断齿，声响表明这玩意并非真的釉质，“怕丢的话，拿根绳子串起来戴在脖子上。等那位姓王的船主卖掉皮子后，会把余钱存进钱庄，你们随时可以去取，这样大家都方便。”
“皮子的钱不是已经给了……”老人想要推拒，奈何手里抱着孩子。
方亦直接把断齿放进孩子的衣兜：“先给的那些是定金，意思就是……嗨，总之拿着就对了，放心吧，你们占不了便宜。”
“……”老人愣了下，随即面容展开、点头笑了笑。
“市集里那种招牌上雕着银元的就是钱庄，以往见过的吧？实在不清楚，路上找个人问问就好。还有就是……”
方亦看了老人怀里的孩子一眼，皱眉犹豫了下，最后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天色不早了，回去的路上多小心。”
“方小哥，多谢了。”
道过谢后，老人轻轻拍打安抚着正发出呓语的孩子，转身迈向山林。
直到最后……爷孙俩也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好像刻意遗忘了一般。
方亦伫立原地、望着老人的背影离去，面上显出纠结之色，仿佛在努力按捺着某种念头……
坚持了大约十息左右，他叹气嘀咕道：“老伯诶，你这也走太慢了点……”
从怀里取出那张“灵降符”，方亦抿嘴端详片刻后，选择了激发——
符面纹路似有辉光流淌而过，随即一头妖熊兽魂从符箓涌出的黑气中显现落地，停驻在方亦的身侧，似在等候下一步的指令。
不过，方亦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照理说，这种使用者不发号令的状况下，灵降符所召唤的兽魂不会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在平白无故耗费符箓内的残存灵气罢了，但……
变化出现得并不突然，妖熊很快显出躁动不安的神态来，眼中的凶光越来越盛，爪子扒拉着地面，鼻端抽动、龇牙咧嘴，像是在寻觅着什么……
不多时，妖熊似乎锁定了目标，对着山林一侧发出低沉的嘶吼，并且四肢形体一齐战栗抽搐着、似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若是有熟知符箓的人在此，一定会惊叹这张灵降符的质量之高，竟然能够清晰复现出兽魂生前的灵智性情来；但会更加受到惊诧冲击的，则是掌握控兽之道者，因为兽魂眼下所展露出的诡异反应绝不寻常。
经由符箓的联系，感受着兽魂此刻反馈的疯狂之念，虽然答案早有预料，但方亦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人影。
手中腾起法力之焰，转眼便将这质量难得的高阶符箓烧毁成了灰烬，那只妖熊兽魂也随之消逝。
而在形影彻底溃散的最后一刻，妖熊兽魂已然出现脱离控制的迹象，就要朝着那爷孙俩离去的方向扑去！
“唉，果然是这样的结果……方亦啊方亦，你就不能少点好奇、别乱琢磨吗？就算好奇爱琢磨，忍住别去验证也行啊，非要弄清楚做什么？这下闹心了吧，真是自找活该！”
方亦满脸苦恼、烦躁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记住！这么难搞的事，弄清楚就已经够蠢了，绝对不能陷进去……再说你跟他们又不熟，才见过一面，人连名字都不想告诉你……这是提防着呢，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方亦神神叨叨着、试图让心肠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效果了！
“大——大哥哥！”
孩子的声音忽然远远地传了过来，方亦下意识抬眼看去。
只见即将没入山林阴影的地方，老人停了下来，醒过来的孩子从他肩头探出脑袋、双手笼在嘴边——
“大哥哥，忘了告诉你……我叫——我叫乐骏。”
……切，晚了！方亦翻了个白眼，冷淡地挥了挥手，带着云淡风轻的气质转身。
孩子用力地喘了口气：“下次……下次见面，我请你吃大——大猪腿！”
“呵，谁稀罕……”背影帅气凌人、不为所动，抬脚。
“我——我只咬一口！”
……？！
方亦打了个趔趄，没好气地转身喊了回去：“行了——乖乖听你爷爷的话，大哥哥一定想办法……想办法去看你！”
老人和孩子一起挥了挥手，然后慢慢地走进山林之中。
看着他们被一层层阴影遮蔽、直到消失不见后，方亦忍住伸手扇自己一嘴巴的冲动，转去拍了拍芥环……
一卷气韵古朴的云纹图录，跳到方亦身前展开。
手指在卷面缓缓写下“妖种”一词后，只见墨色云雾翻涌、止息，而后有几段文字慢慢浮现了出来，字体笔迹都不尽相同……
甚至最顶上的一些段落，用的是古体文字，格式也非当今纪元通用的横排左右之序。
这些文字，应该是由不同时代的人所写下的记录，从上而下：
【妖种者，妖魂人身、违逆造化，身居不详，有弑亲之祸……】
【夺舍妖种，乃后天之半妖，化身境大妖身陨之际，魂识驻留不去，窃夺灵胎之血肉滋养生息……蛰伏经年之久，凶狂暴虐日盛，危害亲属之辈……】
【寄魂妖胎，旧名夺舍妖种，妖魂眠居于人身，有悖逆杀生之气，十里之内、妖兽趋之，噬夺其血肉……妖胎之于妖兽，有破境蜕变之奇效，不可思议……】
【……】
方亦的视线一路往下，在显然是当今纪元风格的最新几段文字处停下。
【……妖气的性质出现了某种异变，以减弱对宿主的危害，也令其难以被人族的“知机”所察觉，但与此同时，对于妖类而言，则变为了难以忍受的鲜明气息……异种妖气的利用不仅限于宿主，同样有望被人族的肉身所吸收存蓄，其奥妙所在，必将为丹田神藏的改造带来突破……然而，此亦是双刃之剑，对长期相处的身边人而言，异种妖气有着微弱却持续不绝的侵蚀性，将导致躯体的持续衰弱，当出现不可自控的频繁失神之际，即意味着灵台的崩塌在即、时日无多……】
【……此例仅为记录，或为偶然……宿主一十四岁，野伏山林，以妖兽乃至妖族为食粮，妖气之烈有若实质，虽神智迷乱但体魄坚韧，余以仙境五阶单人独战之，飞剑穿其心肺、伤而不死……另，战力转化率惊世骇俗，潜逃三载之后复见行踪，以仙境五阶二人、仙境六阶一人合力伏杀，事成，然折损一人、重伤二人。】
【……此例仅为记录，或为偶然，但个中有大恐怖，望诸君警惕……宿主一十九岁，蛰伏修真院七载，暗中以人族血气为食粮，显露卓绝仙资……若非意外身故，躯体为山中妖兽所争食，隐秘未必败露……其妖核内藏于胸腔正中，经脉交汇于斯，仙妖二气一旦混杂，有若一步跨越数阶仙境……】
【……】
在这几段记录上停驻片刻之后，方亦的视线又再度……
不对，应该说，那些文字段落在自动上浮，显露出更多的内容来……
【……】
【……宿主二十二岁，幼时妖种特质并不显著，及至为贼匪所虏劫、欺凌，被迫生食血肉，令妖性凸显……逃亡之时坠落山崖，肢体脏器皆有损伤……期间得妖核涌现生机反哺而疗愈，体内妖气消耗殆尽，山林妖兽逡巡竟未察其踪……施救之后，受其求恳、截断其内景经脉，其后以妖兽试之，竟不复妖种异常……然此举或有侥幸之处，仅供诸君参详……】
【……毁去周身脉门，使妖气不得外流；于心室处植入漏孔，穷尽妖核之力……总计七例，两例幸存……虽非万全之策，但亦有可取之处……】
至此，书卷上不再显露新的内容……
方亦的目光停留在“总计七例，两例幸存”几个字上，陷入了沉默。
“小屁孩真是麻烦……”
——良久之后，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