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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人头蜈蚣

吃过午饭,两个孩子开始午睡,下午打打闹闹的过了,临近黄昏,冥心着手晚做饭,余涯跟着打打下手,我想昨晚和弃尘谈得模糊,打算开诚布公再聊一聊。

  我找到弃尘,一路散步到了山顶,随意坐在那棵老松下,我问弃尘:“你想还俗么,要是觉得暮鼓晨钟没意思,可以转去学道,随心所欲,自在逍遥;也可以找个离城镇近一点的地方,开出两亩荒田,自给自足,甚至娶妻生子,没必要把一辈子都浪费在自己不喜欢的事上。”

  弃尘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这些年跟着师祖学了不少本事,我想等冥心余涯大些了,容易安顿了再考虑,就这样一走了之,对他们太不公平,他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总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我松了一口气,问弃尘:“关于你的身世,能再谈谈么?”

  弃尘拆散了佛串,向地上一撒:“世人皆是浮萍浪梗,随波逐流而已。”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弃尘,忍不住道:“你有头发的样子,模样一定不差。”

  弃尘竖起大拇指:“眼光不错。”

  弃尘叹息了一声,眼睛泛出泪花“我知道那些事后,心中的佛一下就塌了,我知道自己与佛的缘已经尽了,所以我不再多求什么,能护住余涯冥心也就知足了……”

  这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回去的时候菜都凉了。

  第二天清晨,我下山伐了竹子,准备给两孩子重新架个凉床,只是刚登上山,余涯就拿着手机递来,说刚刚一个劲儿响个不停。

  我接过手机一看,竟然恢复了信号,我想起山上来了一群拍记录片的团队,有自带的卫星通信器材,释然了。

  手机里有未接来电,我以为是天阳,立马回拨了过去,接通后电话那端传来不确定的声音:“是元禅么?”

  听声音,陌生中带着一些熟悉。

  我在脑海里一顿搜寻,不确定道:“你是…大伯?”

  听到对方确认身份,我隐隐感到不安,心想看见禁鬼张还没两天,不会就来报丧了吧?

  大伯是三阿公的长子,三阿公一家因为早年间发了些横财,十多年前就搬去了城里,大伯走了一些形式上的寒暄,回归正题,知会了三阿公过世的消息,通报了出殡时间。

  我听出大伯言语中的客气,似乎有什么事恳求一样,可我实在想不到能帮忙做些什么,我放下工具返回偏殿,收拾东西也感到一阵心哀。

  爷爷那一辈有五个弟兄,爷爷排第四,除了五阿公很早就病逝外,其他四人都很长寿,就连刚刚过世的三阿公也有82岁的高龄。

  闭目回想,三阿公这一生大多存在奶奶的话语里,大约是说他年轻的时如何如何,一生之中平平无奇,我个人对三阿公没有多大的印象,现在想起来只剩一个模糊轮廓,初中那会儿,在街上偶遇过几次,那时候总是避之不及,因为总觉得他在几个老古董中最难相处,脾气古怪、不苟言笑。

  三阿公虽然是本亲,可接触不多,只记得三阿公是有名的木匠,手艺很好,除了居家用具,也倒腾些千奇百怪的木雕,其中一种和人的模样差不多,浑身乌黑,布满细密鳞甲,生着一口獠牙,尖耳细腮的模样。

  那一次去三阿公家里,差点当场被吓死,事后三阿公说那叫鬼脖子,不过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是老做噩梦,等到年纪更大些才渐渐好转,后来读了很多书也没见过,我一度认为三阿公是胡言乱语骗孩子的把戏,直到在福建了解到一个当地习俗,其中就有提到鬼脖子。

  在以前,沿海的人过得也并不富裕,为了生计头顶烈日起早贪黑,糊口也不容易,要想一朝发迹腾达也有法子,说的是必须去远海的海漩之地,拖回一具淹死的尸体回来埋了,再在下葬的位置修上一个小庙,庙里不供菩萨,就只供一尊已死之人的泥塑,日夜香火供奉起来,若是拜香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搭在脖子上,不出一月必定发财,当地人提死尸认为犯忌讳,就把遭海难溺亡的人称为鬼脖子。

  至于近海淹死的,渔民只要看见就会捞上来,有没有苦主,都给入土为安,所以这种鬼魂肯定就轮回去了。

  另一说则是说鬼脖子是个地名,远海的溺死鬼,未必会被发现,那个地方有很多漩涡,并且暗礁密布,有很多的尸首聚集在那里,受到海涌卷动,连渔船都能困住,更别提从那个地方拉回一具尸体了,多数去了的人,都被永远困在了那里……

  原本答应余涯要过了他俩生日才下山,只是眼下由于三阿公辞世,不得已要提前回去,冷不丁要走,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收拾好东西,出门正好看见余涯和冥心,两人低着脑袋,瘪着嘴站在门外。

  冥心率先抬起头来,豆大的眼泪直掉,一把扑进怀里,呜呜大哭,含糊不清道:“小小叔,冥心错了,冥心再也不惹小小叔生气,再也不和小小叔抢肉吃了……就算小小叔天天抱着其他孩子下山摸鱼,冥心也不委屈,冥心愿意天天都在殿门口守着,再也不烦小小叔了…小小叔能不能别走……呜呜……”

  冥心说到伤心处,嚎啕大哭。

  到了这个时候,原本摆着兴师问罪表情的余涯,被冥心这一闹,也立马泫然欲泣。

  我叹息一声,忍住落泪,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冥心余涯一左一右紧紧搂住,不出片刻功夫,泪水沁湿了短衫。

  我见两人哭得愈发厉害,只好妥协,安慰道:“余涯、冥心别哭别哭,小小叔只是下山办一件事,三五天功夫就回来了,不就是陪你们多耍几天吗,有什么难的?等到小小叔办完正事,再回来陪着你们就是了,还有冥心你呀,可千万别委屈自己,小小叔怎么可能生你的气呢,冥心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懂事,懂事到小小叔都替你心疼了不止十回八回呢。”

  这一说完,两孩子哭得更加厉害了。

  我慌忙补充道:“当然了,陪余涯和冥心玩也是正事,小小叔可喜欢你们了,冥心和余涯的事,在小小叔心中是比正事还重要的大事,咱们以后还在山上盖个房子,把你弃尘小叔也带上,一住就住他个十年八年的好不好?”

  余涯闻声抬起头来,皱着小小眉头问道:“小小叔不骗人?”

  冥心旋即也抬起头来,嘟着嘴等着答案,似乎一个不对,又要大哭一场。

  我正色道:“小小叔当然言出必行了,只是有些时候难免被其他事支开,不得已要和小小叔最最喜欢的余涯、冥心分开,就像冥心昨天夜里想看星星,可到了时辰,老天爷偏偏下雨,又像余涯虽然昨天信誓旦旦说了今天早上要熬蟹黄粥,可是临了头又下不去手,偷偷将螃蟹放了一样。”

  两孩子听过之后皱着眉头,似懂非懂,只还是依依不舍松开双手。

  我安慰好冥心、余涯,找了个借口把两人支开,不然到了分别时刻,又要哭个震天响。

  我和其他几位老和尚打完招呼,再与弃尘说了大致情况,准备下山了。

  相对于来时,下山就要轻松太多,背上山来的细碎零食,这些天虽然分了不少给其他孩子,可剩下的还有不少,余下的都留给了余涯、冥心,素食也都留在了伙房。

  登山包已经收回正常大小,虽然没有什么负重,不过昨晚下了一场暴雨,道路湿滑不说,原本就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更是被暴雨压弯的荆棘藤刺堵住。

  我下了山,水雾还没散,我打算等露水晾晾再走,趁着这个时间把那半本阴阳策摸了出来,册封上竖着一行书铭,是鸿才启世,智胜绍欣,传扬天道,信步乾坤十六字。

  第一页写道:“徒孙张元禅悉令,本书启之可绝处逢生,无论服气与否,再启之即为九丘传人,命既(以阴阳策)续之,该当奉还,余生隶属九丘,直至生命终歇——秦浪。”

  我心生狐疑,秦者,春无日即天昏地暗,秋无禾则大地消沉。这谈吐气机,字里行间都和心目中的师祖相去甚远。

  我翻开残破册子,愣了一下,除了第一页竟然全是留白。

  我被收拾得没了脾气,心想去你娘的,把东西随手一扔,经过一夜骤雨,青草堆里水露正浓,残本被水气一润,留白上立马显现出一行行字迹。

  我叹了口气,把书捡了合上,俗话说,人莫心高,自有生辰造化,命由天定,何必巧用机关,有什么事是不能敞开了直说的?

  我看无法把东西还给师祖,把阴阳策和铜镜天相收了起来,这个时候露水也散得差不多了,提了钢刀,一路披巾斩棘往回赶,只好在艳阳早已高高挂起,偶有几缕阳光透过华盖旁逸的树枝照进密林,才稍稍有些暖意。

  只是这一耽搁,原本半日的路程,就要整整走上一天,晌午时候,到了一处劈立千仞的山腰位置,山体因为连夜暴雨发生了滑坡,小半个山峰都塌了,被连根拔起的古木,斜插互织着挡住了去路。

  川东的岩溶喀斯特地貌下,藏着许多洞中天河和溶洞,这种东西结构很不稳定,容易受外力发生坍塌。

  俗话说,饿虎拦山、休要过;土地爷翻身、莫行险,一路下到半山腰处的缓坡,泥石流到了这里,已经彻底停住,只是树大林深,不见阳光,林中看起来很是阴沉,腐枝烂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能淹没小腿。

  由于常年见不到阳光,没有杂草荆棘,厚重的腐叶层养出了一堆堆花斑蚊子,虽然穿有防护外套,可蚊虫依旧能透过衣服吮吸鲜血。

  这种蚊子在深山中普遍存在,繁殖力强,攻击性高,尤其是吸血的针管无比凶狠,老虎的皮也能轻易叮穿。

  我从包中翻出驱蚊剂在身上喷了几下,那些花斑蚊知道厉害,在四周乱窜,却不敢近身。

  我做完这些,正要赶路,背包里传来异响,我想遭了,把背包卸了,在林中最怕各种毒物悄无声息钻进口袋里。

  “咔咔咔……”

  背包内传来一阵细微声音,我见背包完好无损,径直摸出天相,不曾想这一动不动的罗盘竟然自己转了起来。

  我将罗盘托在手中,“三才五格”随之转动贯横,随后便再也不动。

  我虽然不明就里,但也深知各式罗盘有有用途,究其分类,不外乎指向、寻星、定位、寻龙、指邪,所以无论如何,罗盘的指针都是有一定作用的。

  三才五格所指的西北方向,就是发生山体滑坡的方向,我耐不住心中好奇,深一脚浅一脚向滑坡处靠去。

  我向前走出几步,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扒开树叶一看,罪魁祸首是一个椭圆形的“球”。

  我用钢刀拍了拍,球体发出沉闷的声音,不过可以确定不是石头,也不是某种金属,我用刀去刮附着在球体表面的泥土,看见泥上隐隐裹着密密麻麻的丝状物。

  我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只是鬼使神差下给它翻了个面,入眼先是一楞,然后是惊悚,这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人的头,至于那些丝状物,分明就是人的毛发。

  这颗人头不知在地里埋了多久,不仅没有彻底腐烂,反而和泥土融为一体,变成了这幅模样,不过这个头颅的主人,死前似乎受到了什么异常恐怖的刑法,两眼向内深陷,嘴巴大张,还未彻底化去的组织与皮肤连在一起,透过腐烂处还能看见内部骨骼,裸露在外的半个鼻骨,又让这颗人头平添了十二几分狰狞!

  我后知后觉下,想起不远处那些椭圆物,似乎和眼前这颗头相差不多,意识到了什么,我艰难抬头一望,只觉得觉魂飞魄散,垮塌出的几方石柱上铁索纵横相连,上面挂着无数个人头!

  铁索上、淤泥里全都是,而埋在更深处的还不知有多少,我以前虽然是半个唯物主义者,可见过了九九一家和禁鬼张后,还是觉得晦气。

  我写了两年稿子,对文字有股异乎寻常的敏感,我远远看见那石柱上似乎残存着刻痕,忍不住走了两步,这短短两步距离,散落着七八个人头,又立马怂了,福祸无门,唯人自招,看个屁的看,何必自寻刺激。

  我正要跑路,却看见挂在铁链上的人头,竟然动了一下,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定眼一看,那些人头竟然一个个诡异滚动起来,带动着整个锁链缓慢移动,至于镶嵌在泥土里的人头,则又一个个挣扎而出,一串接着一串,远远一看就像是泥土中翻动的人头蜈蚣。

  我揉了揉眼,还是不敢相信,这他娘的真是奇了怪了,青天白日还能撞鬼?这一愣神,千百个头颅已经到了近前,我被这一吓,腿肚子都在打转,胡乱把天相一塞,连滚带爬后退出一段距离。

  我见那人头蜈蚣,行动迟缓,松了一口气,只是没跑出几步,脚底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如同踩进了无底深渊陷了下去。

  地上铺着一层厚重枝叶,所以并非一瞬间就被吞没,我一边扑腾,一边挥舞钢刀,妄想插进地里定住身体,奈何腐叶深厚,借不住半分外力。

  这个时候比见了人头蜈蚣还要心慌几分,在川东生活多年,这下面极有可能是猎人布下的陷阱,里面插满了尖细溜长的刺条,穿肉裂骨轻而易举,便是豺狼般的猛兽,一个失足也要黯然饮恨。

  身后的腐叶层,原本能够勉强支撑一阵,只是眼看那一串串人头扭曲而来,瞬间心慌意乱,这一胡乱扑通,已经打破了这微妙平衡。

  紧接着背后一空,裹着厚重的树叶摔了下去,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一路磕磕碰碰滚进了某条地穴,我虽然想抓住什么东西来止住翻滚的趋势,但是下落的力道很足,非但没有让自己停下来,反而将十指刮得麻木生疼,这一路翻滚,虽然有枝叶包裹,可在高速旋转中,还是觉得头晕目眩、双耳翁鸣,体内翻江倒海起来。

  就在将要晕厥的瞬间,又一下子腾飞在了空中,自由落体的下坠感,让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我知道自己多半是挂定了。

  随着“哐当”一声落地,头部传来一阵剧痛,这种程度的疼痛,从来没有经历过,我想是超越疼痛感的折磨,胸腔中一口气捋不过来,两只眼睛再也支撑不住,紧紧闭上了。

  我仿佛看见自己自地上爬了起来,躺在地上的“我”,半个头盖骨都碎了,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我跌跌撞撞爬回地表,一步子步走回张家梁子,只是张家梁子变了样子,是十八年前的模样。

  横匾上刻着爷爷六十大寿的字样,一下子清醒了,这是要去请三阿公来家中吃席。

  我到了三阿公的家门口,潜意识虽然知道里面有一只吓人的鬼脖子,可还是推门而入,这次却很顺利,我唤了声三阿公,三阿公放下手中活计出门相迎,我们说着话往回走。

  说着说着,身后没了动静,我回头一看,差点尿了裤子,身后哪有什么三阿公?有的不过是一头浑身生满细密鳞甲的鬼脖子。

  我被那只面色冰冷的鬼脖子吓得要死,转身就跑,只远远觉得鬼脖子跟了上来,画面一转,又到了一片陌生森林,那鬼脖子紧紧跟来、不依不饶。

  慌乱中踢中了一颗枯倒在地的树枝,摔了个跟头,又急忙连滚带爬起身向前跑,不知不觉间,到了一处三面都是悬崖的陌生地方,鬼脖子也追到了身后。

  我艰难转过身,直视头鬼脖子,它匍匐在地,摆出攻击姿势,随时都要扑上来。

  那东西趴在地上没有进攻,脑袋诡异调转了一百八十度,露出一张人脸,至于模样,则是年轻时候的三阿公。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后退了几步,可身后哪有退路?不过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悬崖,自由落体感瞬间袭遍全身,只觉得天旋地转,螺旋下坠一阵终于到底,却并未摔个粉身碎骨,而是隐约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凭触感像是自家卧室,眼睛没法睁开,但能听见两个女人的交谈声。

  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伤得太重,没有当场死亡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变成了植物人好歹留了个念想,只是这辈子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另一个中年妇人听了,呜呜大哭。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无论如何挣扎,也动不了,就连睁眼都成了一种奢侈。

  “你曾立誓要给师祖塑金身,要为弃尘分重担,要还余涯和冥心一个光彩未来,要让所有你在意的人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这些一个个愿望都还没实现,你怎么可以成为植物人?!你这个废物!!”

  我怀揣着无数梦想,倾尽全力挣扎,还是不能掌控身体,感到发自内心的无助惊慌,“植物人”、“脑死亡”一连串的坏消息,消磨着最后的信念。

  意识深处也渐渐开始接受现实,天相、下山、山体滑坡、人头,陷阱、植物人,不本就符合逻辑?

  这一失足何止千古恨?留下的遗憾简直太多了,最近的一个,好歹也要陪着余涯、冥心过完十岁生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