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你成立这样一个汉华实业发展公司,到底是为了什么?”何海峰这样对林振华问道。
这是在汉华实业公司成立大会之后那个傍晚,刚刚在林振华家里享用过水煮鱼大餐的何海峰和何岚,在林振华、杨欣的陪同下,来到汉华厂北边两里开外的章江大堤上,散步消食,欣赏长河落日的美景。
这一行人的队形很有意思。何海峰和林振华走在一起,林振华的一只手,牵着十二岁的何岚,而何岚的另一只手,则由杨欣牵着。在散步的过程中,遇到堤坝上有一块石头或者一汪水的时候,林振华和杨欣就会一起用力,拎着何岚从障碍上飞过去,引得何岚格格地娇笑。
何岚是随着父亲一起来的,湘平省与江南省相邻,何岚又正在放暑假,听说父亲要去林哥哥那里,她就哭着喊着非要跟来。过来之后,何海峰每天带着老师和学员们考察汉华实业公司的各项事情,何岚则住在林振华的家里,与杨欣和林芳华打得火热。她与这两个姐姐之间的年龄差就更小了,共同语言比和林振华的还要多。
不过,这个暑假里,林芳华白天在家的日子并不多,自从高考结束之后,她就天天和同学们泡在一起,看电影、逛街、吃零食,玩得不亦乐乎。据她自己说,这是要把在高考复习中损失掉的青春再夺回来。
党校课题组在汉华厂的调研已经接近尾声了。见证了汉华实业的合股经营,是他们此行最大的收获。来汉华厂之前,有些学员怀疑林振华搞合股的目的是为了侵吞国家财产,到了之后才发现,汉华实业公司与汉华机械厂之间的产权关系,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清晰得多。
在当年,各家国营企业都有用于安置家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几乎所有的这类公司,都是依附在母厂身上吸血为生的,没有人觉得这样的方式有什么不对。
然而,在汉华厂,学员们看到了另外的一种模式,汉华实业公司与母厂之间,建立起了严格的结算关系,甚至于领一盘铁丝这样的小帐,在汉华厂的保管室那里都有明确的记录,到月底时,汉华实业公司需要从自己的收入里把这些成本划进母厂的帐户。
对于这一点,林振华说得非常清楚。他认为,其他厂子里的那种依附模式,才是真正的挖社会主义墙角,而汉华实业与母厂之间划定严格的产权界限,反而是避免国有资产流失的有效手段。
来进行调研的老师和学员们,都不是思想僵化的人。经历了十年的动荡,经济战线上的干部们都有一种想踏踏实实做事的愿望。他们看到了汉华实业公司的务实态度,也看到了青工们身上焕发出来的上进精神,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打动了。待业青年,在世俗的眼光里就是那种穿着喇叭裤、梳着大背头的垮掉的一代,而在汉华实业公司那小小的工棚里,老师和学员们看到却是挥汗如雨、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另外的一群人。
现在,困扰何海峰的只剩下一个问题了:林振华这样做,到底图的是什么。
“小林,你本来已经是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了。据我猜测,熊立军开的那个欣欣商店,应当也有你的股份,甚至于,有可能你还是大股东,这一点你瞒不过我的。论地位,你一个20岁的小年轻,能够有一个以工代干的正科级位置,已经非常不错了。论收入,你一手拿工资,一手拿承包费,还有一只手在私下里拿商店的分红,生活水平早就达到四化了。”
“爸爸说林哥哥是三只手吗?”何岚笑着问道,按何海峰的算法,林振华的确是有三只手了,而三只手,似乎不是一个褒义词哦。
杨欣知道何海峰与林振华谈的,是很严肃的正事。她轻轻拉了何岚一把,说道:“让他们大人谈正事,我给你讲怎么做水煮鱼吧。”
何海峰没有在意女儿的打岔,他继续说道:“有这样好的条件,你又何必再去横生事端,搞什么股份制经营呢?要知道,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万一政策有些变化,你这样做是有可能会有牢狱之灾的。”
林振华道:“老何,我不瞒你,你算的三只手,我都有。至于说为什么非要搞股份制,我的理由可能会有些冒犯,说实话,我对于各级主管部门的指挥能力不信任,我希望自己能够有更大的自主权。”
“难怪你非要拿到控股权不可。”何海峰说道。
“老何,你可不能乱说,我哪有控股权?”林振华半开玩笑地否认着。
何海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表面上自己只占了30%的股份,背地里让彭少哲他们三个人各购买了6%的股份,你以为我不知道?彭少哲他们三个,怎么可能拿出6000块钱来买股份?”
“他们不是说找熊立军借的吗?”林振华解释道。
“我会相信吗?”何海峰反问道。
林振华也笑了,他在解释的时候,就没指望何海峰会相信的。他笑过之后,说道:“就算少哲他们的钱是我帮他们借的,可是我们加起来也只有48%呀,到不了控股的程度。”
何海峰一指杨欣:“你不会告诉我说,杨欣不是你家的人吧?她那3%,不算数吗?”
何岚听到此话,又开始搞怪了,她对杨欣问道:“杨姐姐,你也是林哥哥家里的人吗?”
杨欣红着脸说:“你爸爸是乱说的。”
何岚道:“你才是乱说的,我知道,你是林哥哥的爱人,对不对?”
杨欣捏了一下何岚的手,说道:“你可别乱说,现在还不是呢。”
那头,林振华终于不再兜圈子了,他说道:“老何,其实,这件事也是公开的秘密。陈厂长、邹书记他们,对此应当都是很清楚的。谢处长也许不知道,不过,她只是不想知道,因为一旦知道了,日后如果出了事,她就要负责任了。没错,我的确是拿到了汉华实业的控股权,有了这个权力,我就可以放手地做事了。”
“我的问题就在这里,你在汉华劳动服务公司也能做事,还能不冒风险地拿钱,你为什么非要搞这样一个股份公司呢?你一下子投入了几万块钱去认购股份,你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这些钱都被国家收走了吗?”
林振华道:“我这样做,的确有些风险。但是,一个人生于天地之间,总不能不冒风险吧?其实,我生性是一个不太敢冒风险的人,但是,时势逼人,我不能再这样安安稳稳地坐下去了。”
“为什么?谁逼你了?”何海峰好奇地问道。
“危机感啊!”林振华说道,“老何,上次我从广州回来的时候,给小芳带回来一个索尼的小型单放机,小芳高兴得都哭了。说真的,那一刻,我也想哭。这么大一个国家啊,工业水平让一个小小的日本拉出去半个世纪,我们都是搞工业的,走出去有何脸面啊?”
“这都是因为十年浩劫……”何海峰用当时流行的说法解释道。
“没错,十年浩劫。整整十年时间,8亿人忙着斗私批修,而别人呢?日本就不说了,韩国、新加坡,还有咱们的香港、台湾,一夜之间就成了亚洲四小龙。我从广州带回来的一个电饭煲,就是香港产的,连我们江南日报的记者都觉得稀罕。我的天啊,一个电饭煲而已,有什么技术含量,我们居然还要进口,居然还成为家庭是否富裕的标志。老何,你说说,咱们是不是都该找把车刀把脖子抹了,以谢国人?”
何海峰苦笑道:“现在整个国家百废待兴,你说的这些,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事已至此,也不能怪我们这些人吧?”
林振华道:“历史已经成为历史了,十年浩劫已经过去了。机遇就在我们面前,就看我们能不能抓住。我这个人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既然历史让我来到了这个时代,我就要不辜负历史给我的这个机会。能够早一点起步,让国家早一点振兴,我个人冒点风险算得了什么?”
“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发展工业,我想让中国的工业产品享誉全球。无论是高端的卫星、飞机、高速铁路、高精密机床,还是最低端的衬衫、自行车、电饭煲,甚至于远在南非的运动会赛场上观众吹的小号,我都要让它们的身上印着Made_in_China。没错,就是中国制造!我的理想就是,要让‘中国制造’横扫六合,让中国成为全球的工业霸主!”
“工业霸主!”何海峰喃喃地念叨着这个词汇,他的心里一根埋藏多年的心弦被拨动了。
没错,工业霸主,这是每一个中国的工业人心中的梦想。
20多年前,为了在钢铁产量上超英赶美,一个民族付出了血的代价,而最终只能铩羽而归。几年前,国家领导人也曾提出了建设“十个鞍钢、十个大庆”的宏伟构想,但事与愿违,一个积弱多年的国家根本无力承担这样大的建设工程,最终一场洋跃进只能草草收场。
经历了太多的挫折,有些人灰心了,觉得中国就是一个落后国家,就算再追赶100年,也仍然是远远地落后。在那个年代,即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不敢设想有朝一日中国的钢铁产量会超过全世界其他所有国家的总和,更想不到“中国制造”这样一个词汇会成让各国政要谈之色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在这个小小的汉华机械厂,在密布中国的小乡镇、小县城里,有着无数像林振华这样人微言轻的普通工人,他们从手工敲打做起,从一个个小作坊、小企业做起,日积月累,默默地、顽强地追逐着一个工业强国的梦想!
“小林,谢谢你。”何海峰郑重地说道,“大胆地去闯吧,世界是你们的!”
“哥!”
远处传来了林芳华尖锐的声音,话音刚刚落下,人就已经骑着自行车飚到了众人的面前。她跳下来车来,都顾不上支起脚架,只是把自行车往杨欣怀里一送,让她帮忙扶着,自己便一头扎进了林振华的怀里。
“出什么事了,小芳?”林振华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哥!”小芳抬起头来,满脸通红,眼睛里噙满泪水。她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一封信,高高地举了起来:
“哥!我考上了,我考上华青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