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的瀑布蒸腾着奔涌下来,落在晨雾中蓝湛湛的水潭里。绿色的山冈后面有一抹红色的云彩,云端大红色的太阳刚刚升起来,把光芒洒在汹涌澎湃的瀑布上。据说水能带来财,这幅看起来水量很大的画,在办公室装修好后就一直挂在老卑的办公室里。此时,老卑坐在这幅画的下面,大班椅的上面,老板桌的后面,神情严峻地听坐在桌对面的杰夫汇报那台自动插件机的情况。
席东海在厦门遇到了贵人英老板,韩不少在广州遇到了好兄弟狗子,而方自归在苏州却遇到了杰夫这样的倒霉蛋。既然遇到了,方自归不得不跟着杰夫一起倒霉,周一早上刚上班,就和杰夫、陈顺风一起到老卑办公室直面惨淡的人生。杰夫详细汇报了他修机器的倒霉经历,最后说,在中国大陆,这种型号的老机器已经像恐龙一样绝种了。有经验的工程师,中国大陆这边没有,总部将派一个新加坡工程师过来,而自己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先回美国。老卑听完勃然大怒。
“你在开我玩笑吗?”老卑发飙了,“设备没修好你就想走?!杰夫,要是设备修不好,你就不用走了!”
老卑对什么人都很客气,包括对供应商以及给他擦桌子的清洁工。陈顺风则在供应商面前一向盛气凌人,因为他认为他一到供应商面前,就按照市场营销学的说法立即变成了上帝。可杰夫这天在老卑办公室做汇报时的情况正好相反,陈顺风好像蔫了的茄子,连平日老挂在嘴边的,冬练三伏夏练三九的“我对你很失望”,都忘了对杰夫念上一遍。
老卑发飙后,杰夫只好等新加坡工程师以最快的速度来苏州解决问题,等设备恢复正常再回美国。杰夫这次来苏州前,一直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不人道的机器故障。等新加坡工程师来苏州的那两天,杰夫守在机器旁边,也做不了什么事,想起来就偷偷骂一句“Fuck Singapore Machine”,方自归也觉得非常尴尬。【译:操新加坡机器】
周三晚上,新加坡工程师乔治到了苏州。第二天一大早,乔治带着他的行李箱和杰夫一起到了徳弗勒苏州工厂,行李箱里装的是乔治从新加坡带来的备件。乔治到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插件头上的一堆线束拆下来,然后把他带来的备用线束换了上去。开机测试时,乔治也有些紧张,因为如果他自己也搞个几天几夜还搞不好,那事情就搞大了。谁知一开机,机器恢复正常了。
杰夫和乔治走了之后,陈顺风大骂美国工程师饭桶,说还是新加坡工程师靠谱。方自归觉得,杰夫的水平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就像牛顿说自己看得比别人远,是因为他站在巨人肩膀上,乔治能一下修好机器,是因为他站在杰夫肩膀上。
乔治来苏州前和杰夫通过很长时间电话,详细了解了杰夫已经做过的事和已经换过的备件,所以乔治不做无谓重复劳动而一招制敌的概率是大大增加的。但在陈顺风眼里,只看见杰夫把活马医成了死马,乔治一出手就把死马医成了活马,便以为杰夫是饭桶而乔治是高手了。但事到如今,方自归也懒得和陈顺风探讨技术问题,反正他已经知道这台机器不是“一次性解决方案”能够解决的了。
方自归后来想,机器的这个怪毛病应该是因为线排中某一根信号线断了,机器运动到那个位置,位置反馈信号不能反馈到电脑中去,机器就“一到那儿就停”。信号线断路可能是杰夫不小心碰断的,也可能是机器到了耄耋之年,这根线本来就摇摇欲坠,一触即溃,溃的时候正好偶遇倒霉蛋杰夫。而杰夫从艺二十余年从未偶遇过这种问题,所以杰夫懵逼了。其实在一堆线束、线排中查找哪根线短路或断路是比较困难的,排除故障最好办法就是把整套线束、线排换掉,所以如果杰夫不求援,他恐怕永远也修不好这机器,因为苏州工厂根本没有这个备件。
这台机器,这次把老卑也搞怕了。第二天开会,老卑就提出了他的“一次性解决方案”:取消自动插件工序,改自动插件为人工插件。
各方面分析下来,这个产品的自动插件工序改人工插件还真是更优化的“一次性解决方案”。首先,中国的人工成本远低于美国和新加坡,人工插件不比自动插件贵。其次,这台老爷机器明摆着不太听话,人工插件比自动插件质量稳定。而老卑在会上没说到,但方自归立即意识到的另一个巨大的好处是:自己可以从自动插件机的泥沼中脱身了。
老卑的“一次性解决方案”就这样敲定了下来,可是即将从自动插件机的泥沼中解脱出来的方自归,依然心事重重。周一凌晨给莞尔发出了那封电子邮件后,方自归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这几天除了陪老外修机器外,方自归一直挂念的就是莞尔的回信,每天都不由自主地到邮箱里看好几遍,然而就是没有新邮件进来。方自归设想各种可能性,不禁有些心慌意乱。
周五这天下班还算早,方自归心里空落落的,下班前给大成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一起喝酒,大成一口答应了。
吃饭喝酒时,方自归说了自己的心事,大成建议道:“你打个电话给她嘛。”
方自归摇摇头说:“我还是想等她的信。我想她无论如何都会给我回信。”
“也可能她就是因为太忙。你不是说,她的那个行业要到五月份才进入淡季嘛。”
“肯定不是因为忙。她以前就是再忙,也不会这么长时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这都已经五天了,没有任何回音。我总觉得不对劲。”
“那你光这样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呢?”
“我想去找她……但是,明天又要加班,唉……我再等几天吧,如果再过几天还是没有回音,我就给她打电话。”
方自归喝完闷酒回到宿舍,母司并不在。
母司应该是去谭悦那儿了,方自归心想,然后突然觉得特别孤单。
方自归喜欢安静,然而此时房间里的安静,让方自归觉得有些可怕。方自归斜躺在床上,在寂静中躺了一会儿,觉得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了,就翻身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终于传来拖鞋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这样走了一会儿,方自归打开门,走到了阳台上。
没有月光,阳台下的那片农田是黑漆漆的一片。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目光搜寻着,方自归才找到了那片油菜花。那些花应该还盛开着,只是因为没有阳光而不再绚烂。公路上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接着又隐隐约约传来野猫叫起来的声音,好像婴儿的哭泣。
现在她在哪里?现在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她已经变了吗?她……各种不详的念头在方自归的头脑里乱撞。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你已经被判了死刑。方自归突然觉得一阵窒息,觉得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方自归转身回到房间里,在白炽灯下站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又重新躺在了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方自归各种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打开门,方自归却赫然发现,门口站着的不是母司,而是莞尔。
方自归惊呆了,觉得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场梦。
莞尔默默地看着方自归,突然嘴角一翘,微微一笑,用平静却清晰的声音说:“我要把我自己,完全交给你。”
方自归的心,剧烈地跳动,好像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