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看不到几颗星星,球场内被灯光照射得如同白昼。看台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了。球场中间绿油油的草坪上,却站了密密麻麻五六千人。一个球迷竖着中指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几个大学生打算把白色的球门推到,被汤胤给制止了。
多年以后,大成和方自归在北京的一个酒吧里喝酒,聊起来都觉得很幸运,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共和国的第一次,比如共和国的首界奥运会,比如首届足球职业联赛的首次球迷骚乱。
“兄弟,别冲动!”正在首次球迷骚乱现场的方自归,一把拽住了大成的胳膊。
“他们不是要打我们吗?打嘛!我倒要看看,上海瘪三怎么个打法。”大成怒气冲冲地说。
四川的麻将桌上,流行血战到底的打法,但在这种场合,血战到底的打法不适合。方自归劝道:“小不忍乱大谋。”
大成这只吊睛白额猛虎圆睁双眼,“忍无可忍咾!”
猛虎都这样了,打虎武松气质的张虎一脚踢开地上的一个矿泉水瓶,喊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冲出去!我倒是也想看看,他们敢不敢冲上来!”
但是,方自归依然认为,在敌我兵力20000:6000的情况下往外冲,是绝对违背毛爷爷思想的。方自归拽着大成的胳膊不放,说:“兄弟,要是传出去,咱们兄弟在虹口体育场被灭了,而且是被一帮上海人灭了,这不成笑话了嘛?!”
大成还是怒目圆睁,“那怎么办?”
方自归道:“你们俩跟着我,相机行事。我不动手,你们千万不要先动手!”
这时,比赛已经结束两个多小时了,可绝大部分四川球迷依然滞留在球场内,乱哄哄不能收场。方自归决定,先到体育场出口那里观察一下形势,便和大成、张虎一起,一人拎着一根棍子,向外走去。
三人走出球场,发现球场出口到体育场大门之间还是四川球迷的地盘,然后听说要打架的那些上海球迷,就在大门外的街对面。这时,方自归突然注意到,一长串大巴一辆接一辆开进了大门,而几辆先开进来的大巴,已经停在体育场铁围栏内的小广场上,开始上客了。一看到这情形,方自归计上心来。
方自归刚刚在情场上使用了三十六计之走为上计,并取得空前成功,此时该计又从方自归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既然“走”是应对危机的良策,那么在情场和球场,应该都一样好使的。
方自归带头走向正在上客的大巴。走近了排队上大巴的人群,方自归对跟着自己的大成和张虎说:“把棍子扔了,上大巴!”
张虎道:“大巴要去哪里?我们是不是先问问清楚。”
方自归道:“不用问,去哪里都可以,反正大巴停下来第一站我们就下。只要出了包围圈,其他都是小事。”
毛爷爷当年四渡赤水,不也是这种思路嘛。
趁混乱三人上了大巴,方自归小声嘱咐大成和张虎不要多问,免得三人被赶下车。因为大巴肯定不是来接大学生的,整个活动计划方自归非常清楚,根本没有乘大巴逃跑这项内容。
大巴塞满了人以后,便关上车门,开出了体育场的大门。
透过乘客间的缝隙和车窗,方自归看到,体育场外的街道上似乎是站满了人。
大巴开出去不久,方自归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但方自归知道,在虹口喋血的危险肯定是没有了。
方自归心想,当然应该尽可能保存我方有生力量。当年王亚樵策划韩国义士在虹口公园投掷炸弹,在日军的“淞沪战役祝捷大会”上炸死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是为民族大义在虹口喋血,可为了一场球赛这种人民内部矛盾而喋血,肯定是不值得的。
大巴开了很久,才终于第一次停了下来。此时,方自归等三人早就晕头转向了,不知道停车处是哪里。趁下车路过驾驶室,方自归问司机:“师傅,请问这是哪里?”
“宝山。”
方自归心里一惊。宝山是听说过的,但从未来过,想象中的宝山,是个遥远的应该到处都是炼钢炉的地方。
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达宝山的情况虽然有些糟糕,就像四渡赤水后的红军接下来还要爬雪山,但还不是最糟糕,因为宝山毕竟不是八宝山。
郊区的星星亮了一些,但马路非常黑暗,好多路灯都不亮,增加了不妙的氛围。下车后的三人就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商量怎样回学校。商量到最后,三人决定打的去工大。因为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周围看上去给人一种人迹罕至的感觉,既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公交车,也不知道该乘哪路公交车。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方自归放了心,可汽车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了一阵子,方自归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方自归坐副驾驶的位置,感觉到计价器上的字节跳动非常疯狂。
那时出租车十元起步费,超过三公里后每公里二元,对于月收入一百二十九点五元的方自归来说很贵。方自归并不知道宝山到工大有多远,如果计价器最后跳出一个天文数字,比如一百元,就好尴尬了。身上哪里会有这么多钱呢?
接下来的路程,方自归眼睛死死盯着计价器,心脏紧张地随着计价器数字的跳动,一起跳动。方自归第一次坐出租车不知道怎么开车门,没想到这第二次的体验,更加糟糕。
计价器的数字就这样突破了三十,又突破了四十,方自归的小心脏越跳越快,同时心里殷切期望这计价器越跳越慢。
计价器的数字终于停在了四十六点四,方自归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加上大成的十几元和张虎的十元,谢天谢地,钱够了。
凌晨一点多,方自归终于回到了温暖的一零一。
方自归和大成只好挤一张床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方自归招待大成在工大食堂饱餐一顿,大成就回了自己的学校。
方自归先找到张虎,再一起去找汤胤。三人在汤胤的宿舍碰面开项目总结会,方自归才知道,汤胤也挺蹉跎的,饿着肚子回到学校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汤胤告诉方自归和张虎,在警察的监视和管控下,最终上海球迷与四川球迷没有在街头爆发大范围群殴,后来连小范围火力试探,都没有发生。
方自归暗暗后悔自己高估了上海人的战斗力,什么“出来一个打一个”,原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早知如此,那也不用四渡赤水到宝山,然后在那遥远的地方,打什么出租车了。
汤胤说:“我早上去报栏一看,所有上海发行的报纸都没有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张虎说:“日他先人板板!”
汤胤义愤填膺地说:“这就是地方保护主义!”
沪上三大报,还有当天晚些发行的晚报,都在第二天报道了上海队战胜四川队积分登顶的消息,但比赛中川沪球迷发生冲突,赛后又发生骚乱的事情,这些报纸都只字未提。工大三杰心理有些失衡,用各自的方式咒骂了一遍上海的地方保护主义。
骂得差不多了,张虎说:“咽不下这口气。第二轮比赛,等上海队到了成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要整转来!”
老爸是上海人的汤胤表示对上海人很了解,“恐怕没办法整。成都主场你怕连个上海人的鬼影子都看不到,怎么整嘛?”
方自归横眉立目,“那就明年,虹口体育场,我们再杀回来!”
张虎依然怒形于色,“对!我们卷土重来!”
汤胤豪气冲天,“好!卷土重来!”
工大三杰的总结会议结束后,方自归就去找莞尔。
球迷冲突的消息在媒体上完全被封锁了,所以莞尔知道方自归是大学生看球活动的组织者之一,但并不知道方自归因为这个活动受了窝囊气。莞尔见到方自归,依然甜蜜地笑,而方自归受到汤胤、张虎负面情绪的影响,脸上还挂着不快。
“你怎么啦?”莞尔问。
“昨天看球,真气人!”方自归说。
倾诉,是缓解郁闷的一个好方法,于是方自归开始吐槽,捡重要的槽点给莞尔吐了一遍。然后莞尔说:“我真希望你们四川队赢呀!”
方自归大感意外,道:“你是上海人,怎么……怎么你希望四川赢?”
“因为上海队赢不赢,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啊,我又不关心足球。但是四川队输了,你不开心。你不开心跟我有关系啊。”
莞尔实用主义策略的这句话非常暖心,方自归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道:“果果,我现在想亲亲你。”
“不行。”
“我没吃大蒜。”
“不行,都是人。”
“我们去小操场。”
“晚上吧。”
“今天情况特殊,等不及了。”
方自归拉着莞尔的手,就向小操场走去。
莞尔靠着大槐树的树干,方自归凑上去,把莞尔吻了够,才停下来。莞尔道:“你扛的那面旗,上面写的‘雄起’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你真想知道吗?”
莞尔点点头。
方自归笑道:“是到了告诉你真相的时刻了。那我先纠正一下你的发音,正宗的发音是这样的,”方自归改用四川口音铿锵有力地大叫一声,“雄起!”
莞尔一哆嗦。
“其实这个词翻译为‘雄起’是有问题的。‘起’在普通话里是三声,可你听我刚才吼的那一声,分明是四声,三声就娘娘腔了。实际上,翻译为‘雄气’更接近些。就是普通话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是这种读音的。但是呢,‘起’在意思上比较接近这个词的原意。”
“原意是什么呢?”
“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就是在压力和挑战面前不低头,加油的意思。”
“哦。”
“我对毛爷爷的经济政策深恶痛绝,但我对他一直心存尊敬。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当美国大兵越过三八线,一步步向我们国境线逼近,威胁到我们的重工业基地时,他敢于面对当时历史上从未打过败仗的美国,面对世界上军力最强大的美国,出兵朝鲜。这,就是雄起!”
“噢——明白了。那‘雄起’的另一个意思呢?”
方自归伸出自己的手说:“把你的手给我。”
“两只手还是一只手?”
“都可以。”
莞尔伸出玉手,方自归握住,然后把莞尔的手移向自己的腰间。
方自归过了一会儿说:“这就是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