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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入大学

光芒将夜幕撕开了一条口子,校园里的房子开始呈现出自己的轮廓,直直的,越来越清晰。宿舍区东八楼上,各色各样的衣物在窗外像旗帜般从黑暗中钻出来,随风而动。道路两旁几盏孤单的路灯渐渐失去了光晕,行道树的翠绿越来越浓。每过二十四小时,这样的景象就重复一遍。

  东八楼的俯视图就像“工”字从中间一劈为二后留下的一半,一零一室就在整栋楼最底层的最顶端。台北的一零一建成后在高度上保持了六年的世界第一,而东八楼的一零一自该楼建成起就一直被踩在脚下,风水欠佳。特别是在上海,一楼通常阴暗潮湿,不受人民群众的欢迎。但一楼总要有人住,方自归和他的室友们就因为各种机缘住了进来。这说明,学校和社会一样,虽说人往高处走,但总有人在最底层。

  方自归住一零一,是学校分配的,可是住哪个铺位,学校没有规定。方自归就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选择了紧挨门口那个床的下铺,还算比较满意。“先到先得”和“价高者得”一样,都是方自归赞赏的符合市场经济规律的资源配置原则。

  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宿舍里挑剩下的最后一个铺位,是最阴暗潮湿的那个角落里的一个上铺。这个铺位竟然到快开学了也一直空着,引起了方自归的严重好奇。方自归有些纳闷:工大虽然是个三流大学,可是在大学毛入学率低于3%的中国,难道还有考上大学的人逃学吗?

  可是就在开学典礼前一天下午,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终于出现了,这就是夏天。多年以后,方自归才知道名噪一时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还真是一九九二年夏天出版的。

  夏天终于在这个夏天来到了“潮气蓬勃”的一零一。他第一次出现时,宿舍里济济一堂,一帮同学在打牌,另外几个同学在侃大山。因为当时宿舍大门敞开,夏天老爸也没敲门,就拎着行李大踏步走进来了。同学们刚看到站在屋子中间身材魁梧的夏天老爸都一愣,心想,不会有长得这么成熟的同学吧?好在夏天不一会儿急匆匆走了进来,才打消了同学们的疑虑。

  “同学们你们好!”夏天老爸说着把行李放在地上,热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我儿子和你们是同学,以后大家住在一起,多多照应。来,抽烟,抽烟。”

  可是大一刚开学时,同学们几乎不抽烟,只有任行远接了烟。然后,夏天老爸又开包取出一袋东西,“这是我们绍兴特产茴香豆,来,同学们尝一尝,每个人都尝一尝……这里还有老豆腐干……”

  一个聚会,大人物往往最后出场,这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情况类似。夏天到工大报到也一样,按规律是应该到上海晚一些,因为他就是宿舍里的老大。一零一的同学们基本上都是七三、七四年生人,夏天是六九年的。

  夏天由老爸陪同到学校报到这件事,让几个同学觉得有些奇怪。夏天外型粗犷,生着颧骨突出的红脸膛,像一只粗脖子大猩猩,不像容易被欺负的对象,上个大学,按说不应该需要家长护送的。事实上,宿舍里只有夏天由老爸陪同来报到。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小学一年级起就迎着社会主义春风独自上学,不用家长接送,这跟十年后祖国的花朵就很不一样了。

  东八楼大部分宿舍住六人,可因为楼里最顶端的宿舍面积较大,一零一室就是十个人的编制。夏天到了以后,这十人就齐了,如下(以下排名不分先后,只按年龄):

  夏天,老夏,宿舍里唯一的60后。

  任行远,阿远,本舍颜值第一,高富帅的早期版本。

  王健,大老王,身高一米八四,宿舍里唯一的1.80后。

  宋君宝,国宝,行动缓慢,憨态可掬,眼圈发黑。

  陈子航,狗子,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学狗叫和狼叫是一绝。

  秦以堪,兽,电十八班的镇班之宝。

  方自归,懒神,室友一般简称之为“神”。

  丁强军,丁丁,灵感来自《丁丁历险记》和某重点器官。

  韩不少,无外号,他名字太经典,就不需要外号加持了。

  莫息,小莫,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却是宿舍里唯一的75后。

  大学四年,以上十位同学就住在这么一个虽然阴暗潮湿却阳气过盛的宿舍里。

  方自归被称为懒神,是因为他懒得出神入化。他和室友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就有细心同学发现,他即便到了周末,也悠哉悠哉不洗衣服,只非常偶尔地搓搓轻量级的内衣内裤。于是有一天,韩不少就好奇了,问方自归:“哥们,你平时裤子在哪里洗的?”

  “还没洗过。”方自归回答,“一条裤子,至少能穿一个学期吧。”

  方自归认为,时间太宝贵,所以不应该把时间用在洗衣服上。也正因为这样的人生规划,他裤子的颜色只有两种:黑色和深蓝。

  其实,方自归的袜子也很少下水。有次要去踢球,方自归在床下一堆袜子中翻来捡去,找出几双还没变硬的,再一一嗅过,才挑出一双穿上,把狗子看得叹为观止。为了偷懒,方自归不放过自己的脚,也没放过自己的头。他剃的是一个光头,因为这样就省去梳头和洗头的麻烦了。

  正是因为方自归的特立独行,加上那时正流行《赌神》《枪神》之类的港片,同学们称方自归为“懒神”,并进一步简化为“神”。“神”这个外号是双关语,与神经病和神经兮兮什么的都有一定相关。因为方自归的眼神,有时候看起来城府很深,有时候看起来很呆滞,有时候看起来很游离,并且方自归有一个怪癖,有时会用自己的裸拳捶墙。韩不少蹲在方凳上吃饭还是可以归入行为艺术范畴的,捶墙则只能算神经病的一种了。

  宿舍里有外号的同学,外号全用双关语,否则不足以体现九十年代大学生逐渐升高的文化水平,秦以堪也不例外。

  秦以堪是本班公认的第一花痴。秦以堪以为,摸着石头过河,远不如摸着美女过河。坊间传闻,他在梦中梦到吃人的女鬼,都能力挽狂澜,直接把噩梦变成春梦的,大家可以脑补他在现实生活中是多么容易发春。因为他姓秦,本来已经取了外号“情种”,后来又改为更贴切的“禽兽”,再因为他人非常瘦,瘦骨嶙峋,虽然是山东人,却不是山东大汉,而是山东小汉,而“瘦”和“兽”谐音,最后便统一为双关语外号“兽”了。

  其实等到同学们的外号和昵称在宿舍里朗朗上口,差不多要到第一学期的期末,但我们现在起就称呼他们的外号和昵称,因为这样比较科学。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就说,“每件事情都应该尽可能地简单”,秦以堪的名字就很啰嗦,用简单的“兽”来称呼复杂的他,当然更科学一些。不过,方自归同学是个例外,虽然“神”确实是他的外号,但用“神”来称呼他肯定不妥。如果是在古代,很可能因为称方自归为“神”而引起宗教战争,因此还是用他的原名算了。

  宿舍里的各路神兽聚齐以后,方自归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发现,这里面只有阿远一个人抽烟,而且没有一个人打呼噜,算得上是一帮品行端正的神兽了。

  方自归最怕有人打呼噜,想不到全部室友欢聚一堂后,夜里风平浪静,岁月无声,不觉心内暗喜。睡着前,方自归在黑暗中对这种现象进行了一番经济学分析,发现这样的结果,却也合情合理。因为据说胖子才喜欢打呼噜,而十人中确实没一个胖子。同学们成长于因短缺而计划,因计划而短缺的年代,大部分人都身轻如燕,呼吸顺畅,睡觉安静,可以算计划经济体制下一个计划外的收获。只后来发现,夜间的丁丁偶尔磨牙,大老王偶尔说说山东版梦话,无伤大雅。

  开学典礼上,发言最多的是学生处处长,其次是校长。处长和校长的发言风格迥然不同,他不像校长那样喜欢在演讲中大量使用“直挂云帆济沧海”之类的古诗词,而喜欢使用大量的数据。

  “当然,上海的城市面貌在一些地区还比较陈旧。”处长倪道康的发言抑扬顿挫,“因为上海每年上缴国家的利税占到全国的六分之一啊,上海支援全国了嘛……记者一调查,平均上海公交车每平米要容纳二十八只脚,可是记者模拟了一下……当然,学生时期的爱情比较纯洁,反正你二十九块五我也二十九块五……”

  二十九块五是上海市给在校大学生每月的生活补助,而倪道康长达一小时四十八分钟的演讲中,最钟爱的数字是“六分之一”。因为他多次强调,上海交税占全国六分之一,以此暗示工大周边破破烂烂的合理性,引起了老夏的不屑。

  “这些年,中央给上海投的钱也多啊!”老夏说,“中央给浙江才投了多少钱?”

  开学典礼后,老夏别出心裁,给倪处长起了一个数字化的外号——六分之一,表明工大的老师和全人类一样,正大踏步地迈向改天换地的数字时代。

  六分之一是个重要人物,因为从行政级别上看,虽然校长比处长重要,可校长和处于底层的一零一室众同学交集甚少。大学四年里,方自归印象中与校长只交集过两次,一次是开学典礼,一次是毕业典礼。平时,可见不到校长英姿勃发、发愤图强、强将手下无弱兵的身影。当然,这种社会现象是正常的,社会的上层阶级本来和底层人民就少有往来,试问哪个公司的董事长会到公司门卫的家里叉麻将呢?我国波澜壮阔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经验证明,阶级斗争可以不必然有,阶级是必然有的,阶级鸿沟不是那么容易逾越的。然而,像六分之一这样的中层就不同了,中层是直接管理底层的。六分之一不但微服私访,检查过一零一室的环境卫生,没收过一零一室的黄色杂志,也有一零一室的同学在学生处办公室里被六分之一骂得一筹莫展。六分之一的重要,绝对是百分之百。

  六分之一生着一个略带鹰钩的大鼻子,把全国的鼻子割下来排个队,它算大个子。在开学典礼上,经济上早熟而政治上晚熟的方自归就坐在台下,乜斜双眼观察过六分之一的大鼻子。但他那时,还完全没认识到六分之一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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