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云中雾中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龙部楼秦是整个楼秦族最为强盛的部族。

  几百年前,英勇善战的楼秦人在广袤无垠的巴克草原建立起楼秦政权,从此形成与中原长期对峙的局面。

  天神眷顾楼秦人,特赐他们优越的居所和其他民族无法望其项背的绝对优势,巴克草原四季气候宜人,河湖众多,楼秦人因此驰骋草原长达几百年,并一度统治着周边弱小部落民族,可谓风光无限。

  后来,一个名叫龙巴古尔的部落首领因为受到楼秦王的猜忌,不得不率领手下的民户离开巴克草原,他凭着无人能比的胆识和耐力,带领他的族人游荡数十年,终于在巴克草原南部的断垣山定居,并正式宣布脱离楼秦王的管辖。

  楼秦王借机联合宇文部、肖部讨伐龙部,龙巴古尔借中原皇帝的力量,一举歼灭三部势力,从此龙巴古尔率领龙部楼秦族人重回巴克草原,并向中原皇帝称臣。

  中原皇帝敕封龙巴古尔为楼秦王,并默许龙巴古尔在巴克草原乃至整个依洛境内的统治地位,原来的宇文部、肖部以龙部为尊,楼秦部改为轻部,成为整个楼秦除了奴隶之外身份最低贱的部族。

  太祖拥戴中原皇帝,并借中原势力威震八方的事迹,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

  自从阿爹上任以来,巴克草原和中原的关系便急剧恶化,楼秦看上去强盛,可阿爹却说我们已失去了与中原抗衡的实力。

  自我记事以来,中原已经不止一次与楼秦兵刃相见,那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我甚至觉得只要阿爹安守本分,尽心管理巴克草原,中原皇帝就不会带兵来攻打我们楼秦。

  稍微长大一些之后,我才知道,即使阿爹做的再好,只要中原皇帝不满意,那么阿爹便没有做好任何事情。

  我从小就学习中原的文化,据说这是我的曾祖父时期就在实行的,听我阿爹讲,我的曾祖父不像楼秦骁勇善战的勇士那样,他是百年来第一位性情温和的楼秦王,他不仅不排挤中原人,甚至广纳中原人入朝为官,且他的王后便是中原一位将军的女儿。

  此外他还曾经多次入中原学习,虽身为楼秦人,他却没有楼秦人性子里固有的偏执,在他的带领之下,巴克草原开始蒸蒸日上,它就像初生的朝阳,朝气蓬勃。

  读完《论语》后,我曾一直以为中原的男子都是坦荡荡的君子,我亦十分崇敬那位夫子,但我的金韩娜阿玛告诉我,中原的男人其实都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阿玛还告诉我,中原的女子都像莲花一样端庄贤惠,不像我们楼秦,楼秦的女子都热情奔放的像太阳花。

  我没有见过莲花,阿玛也没有见过。我缠着她给我讲莲花,阿玛胡扯了一通,我仍然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花,但我想,既然阿玛说中原的女子都像莲花,那莲花一定是一种很美的花。

  我整日里穿着火红的衣裙,骑着我的马儿在草原上驰骋,可是一旦安静下来,我就会憧憬阿玛向我们描述的繁华热闹的中原。

  我会想象那里的孩童是否也骑着马儿飞奔,那儿的女子呢?她们不该整日穿着红色的衣裙在大街小巷来往的,据说中原的男人对女人管束很严,女子们绝不能轻易在外面抛头露面,更不能和男人们一起喝酒吃肉,否则会被视为异类,不仅夫家唾弃,连母家也会为之蒙羞。

  我们楼秦可不会这样,即使当初曾祖父主张学习中原的文化,可他并没有制定那些繁文缛节来束缚楼秦的女人。

  有时我会想,倘若有一天我成了中原的女人,整日被自己的丈夫锁在家里,看不到外面的阳光,闻不到花香,听不见鸟叫声和马蹄声,我会怎么办?会不会疯掉?会不会逃走?

  阿玛说我这是杞人忧天,她说我既然是楼秦王的女儿,那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巴克草原,就算以后嫁人,我阿爹和阿娘也不会把我嫁到中原去。

  我也不愿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什么好,说不准一辈子都见不到阿爹阿娘,还要永远被丈夫锁在家里,想想就觉得憋屈。

  中原应该很漂亮,有莲花,还有像莲花一样美的女子,但我还是喜欢我的巴克草原,我喜欢我的红衣,还有我的马儿。

  一日我看到阿娘站在宫殿里哭,阿爹抱着她不说话,我还看到阿爹率领巴克草原的士兵们离开楼秦,我和阿娘站在城墙上,阿娘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十分冰冷,脸色十分苍白。

  阿爹离开时她没有再哭,我也没有哭,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个爱哭的人。

  阿爹的黄金铠甲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刺眼的光,我的眼睛被刺痛了,用手揉了揉眼,泪水立马就打湿了眼睫毛。

  我知道彼时我的眼睫毛不是根根分明,而是好多根合成一大根,好多根合成一大根,总之是很好看的。

  阿玛告诉我,楼秦人天生长得漂亮,不论男女。

  我问她,中原的人漂亮还是楼秦人漂亮,她说,楼秦人觉得中原人漂亮,中原人觉得楼秦人漂亮。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不错。

  礼部就有个长得很白净斯文的书生,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他说我长得好看。

  这个书生很奇怪,他是随他父母迁居到巴克草原的,他的父亲是一名武将,他却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

  我很佩服他,不仅因为他出口成章,而且因为他会作诗。

  我只会读诗,要我自己作诗,那我真作不出。

  我觉得中原人的诗太复杂了,那书生却说,中原的诗并不复杂,是作诗的人太复杂。

  我让他教我作诗,他不肯,说我学诗是为了在别人面前卖弄,并非真心想学,其实我也没有兴致学,被他说中了心思,因此作罢。

  阿爹走后,我仍然整日里在草原上撒野,那书生每回见我像疯子一样耍,都要瞪我一眼,骂我一句才走开,为此我不喜欢和他玩。

  家里的哥哥们都随阿爹离开了,弟弟们年纪小,我和他们玩不来,阿娘就生了我一个女儿,家里的女孩不少,可她们从小就和我疏远,就是因为什么“尊卑有别”“嫡庶有分”“不可僭越”。

  “她们都是姨娘们生的,阿娘是王后,我心爱的阿卓玛依你是嫡公主,我们和她们不一样……”

  诸如此类的话我从小就听我阿娘讲,讲的多了,我便厌烦了,我若厌烦了,阿娘定会骂我不成器,她生气了就不管我,让阿玛带我去其他地方玩。

  我也不喜欢阿玛整天跟着我,做我的尾巴监视我,因此只要离开阿娘的视线,我便飞快的跑起来,将阿玛甩在后面,躲在一处热闹的地方,捂着嘴听人群中阿玛尖利的叫喊声,她若从我面前经过而没有发现藏在草垛里的我,我就觉得特别高兴,不为什么,反正是高兴。

  不过我的阿西合一直陪着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阿娘说阿西合是我的婢女,我是她的主人,我不喜欢阿娘用主仆关系来形容我和阿西合,阿西合不是奴隶,我不是主人,我不会拿皮鞭抽打她,我会像喜欢姐姐一样喜欢她。

  阿娘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

  姨娘生的孩子也是阿爹的孩子,也是我的兄弟姐妹,干嘛非要讲什么贵贱尊卑呢?如果阿娘知道我时常溜出去和轻部的孩子一起玩,她会不会又骂我不成器?或者她会像责骂卓玲赫尔一样责骂我?

  卓玲赫尔是我的姐姐,我未出生时阿爹最疼爱她,去年嫁给了巴克草原上桑格部落的一位世子,现在已经是一位母亲了,其实她只比我大四岁,如今她才十七岁。

  阿玛说中原的女子十二三岁就要嫁人,不然的话,她们的父母就要向官府多上交赋税,据说这项条例是中原皇帝和他手下的官员们制定的。

  我们楼秦可不会强制爹娘嫁女,只要女孩有了意中人,而且她的意中人也真心喜欢她,男方射下一双大雁送到女方家里,作为提亲的彩礼,两人就可结为夫妻。

  阿爹的军队是早春时离开巴克草原的,我不知道他们离开了多少时日,草原上的日子过得飞快,我已经在墙上刻了接近两百颗星星,现在应该到秋天了,可是阿爹还没有回来。

  我渐渐觉得每日在草原上玩耍一点乐趣也没有,便整日里待在城墙上,看着四处的路,期待着有一天阿爹会在其中一条路上骑着战马回来。

  以前阿爹出远门,我也会这样等他,看到阿爹得胜归来,我会立马兴奋的跑下城墙,待城门打开时欢喜的跑出去迎接他。

  阿爹每次看到我,都会下马来,有时甚至命人解下沉重耀眼的铠甲,随后将我轻轻抱起,我会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和阿爹骑着他的乌桓宝马回到宫中。

  我每日都在城墙上等他们回来,可城外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地,什么都没有。

  直到有一日,一个冰凉的东西掉在我的鼻尖上,我才知道下雪了。

  雪花钻进我的后衣领里,有些冷。

  我抬头望天,忽然觉得天空变得很低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于是我伸出手去碰它,小小的雪花落在我的手上,立马就融化了。

  我仔细观察那些雪花,似乎看到它们的美丽的形状了,可当我伸手去接住它们时,它们又立刻变成了几滴小小的水珠。

  我又兴奋起来,伸手去接雪花,然后立马将手收回来,想要将雪花的形状看个仔细,可是我始终没有成功,那雪花像是故意和我作对一样,在接触到我手的瞬间,便消失了。

  也许是手的温度实在太高,雪花反而承受不住,才会融化。

  我玩了一会儿雪,情绪又变得很低落。我忽然觉得这灰蒙蒙的天甚是烦人,还有这借着寒风欺负人的雪花。

  我微微睁眼,四面八方的雪花便像马蜂一样朝我的眼睛飞来,我的脸颊被雪花打的生疼,像针扎一样,很不好受。

  我下了城墙,才觉得风雪并不那么咄咄逼人,刚才不过是站在高处,所以觉得冷。

  我和阿西合牵着马儿踏着雪往回走,我们都心情不好,我们的马儿肯定心情也不好,所以我们不打算再骑着它跑了。

  半路上我们又遇见了那个书生,这次他倒没有对我冷嘲热讽。

  他撑着伞,安静的站在雪中。

  我忽然觉得,其实这个书生挺不错的,只是我说不出他哪儿不错,就是觉得见到他时心里有些欢乐。

  他从来不叫我阿卓玛依,他在阿爹面前尊称我为“公主”,除此之外,他高兴的时候会叫我龙十三,因为我是阿爹的第十三位公主,他不高兴的时候叫我“喂”“你”,只有很少的时候,他会叫我龙清明。

  我觉得龙清明很难听,因此不准他这样叫我,可他说阿卓玛依在中原就是清明的意思,所以理应叫我龙清明。

  因为这个缘故,我也不怎么喜欢阿卓玛依这个名字,曾央求阿娘替我改名,阿娘又骂我不成器,她说阿卓玛依是楼秦最尊贵的神的名字,寓意深远,我要是敢嫌弃这个名字,天神会惩罚我。

  我不管阿卓玛依是什么神,总之我不喜欢被人叫成清明,我觉得这个名字听着怪怪的。

  那书生将伞递给我,那是一把制造精细的伞,一看便知是中原的东西,巴克草原的儿女从不需要伞。

  我没有要他的伞,他大概嫌我不识好歹,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了。

  我们回到宫中时,天已经黑了。

  因为下雪的缘故,四周白茫茫一片,王宫上下被一盏盏琉璃灯照的通亮,大片大片的柔软的雪花在灯下飞舞旋转,地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我有些冷,披了件狐裘大衣去阿娘的寝宫,阿娘不在,宫人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刚从阿娘的寝宫出来,就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三弟弟蒙克勤。

  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我们来到阿爹的寝宫,蒙克勤指着灯火通明的房间,才开口让我陪他进去看看,他一个人害怕。

  我有些好奇,牵着蒙克勤的手悄悄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个守夜的宫人都没有,大殿的门半掩着,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我正想推门进去,忽然听见了叔父的声音。

  他说:“此战楼秦已败,那陈朝皇帝大怒,扬言定要给我楼秦一个教训,我经过一番周折,才得以平息陈朝皇帝的盛怒,可是自此以后,巴克草原一半的领域和一半的牛羊住户都要归陈朝管辖,楼秦每年上交的贡品赋税需比以前增加两倍,不仅如此,陈朝甚至乘势收服依洛境内脱离楼秦的部落民族,如今楼秦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荣耀,这一切都是因为龙哈努勒。若非他一意孤行,楼秦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无论如何,我只有阿卓玛依一个女儿,若将她嫁到陈朝,我真的不忍心。不如将龙哈努勒任意一个女儿嫁过去,反正陈朝皇帝从未见过阿卓玛依,我们来个狸猫换太子又如何?”

  这是我阿娘的声音。

  “阿美儿你真是妇人之仁,陈朝皇帝没有见过阿卓玛依,可不代表别人没见过她,你千万不要小看陈朝的细作,也许我们身边最信任的人就是那些人,此番战败便是军队中出了细作,盗取了我军的布防图,才会导致我军节节败退,若中原皇帝得知我楼秦戏弄陈朝,那我们巴克草原将会被中原的铁骑踏平。再说了,将阿卓玛依嫁过去为的是两国邦交,她是天神选定的人,将她送到中原,才能保我楼秦安定。”

  灯光下,叔父抱着我阿娘,阿娘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我的心忽然“突突”直跳。

  我用手遮住了蒙克勤的眼睛,我不想让这些满身污秽的人弄脏我弟弟的眼睛。

  也许我的阿爹再也回不来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我多想大哭起来,用我的眼泪怀念我敬爱的阿爹。

  我多想告诉他,我阿娘背叛了他。

  我开始害怕,怕叔父会大开杀戒,可是他并没有立刻对我和我的三位弟弟动手。

  几天之后,楼秦战败的噩耗传到巴克草原,楼秦王龙哈努勒和众位王子身亡,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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