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风家三女

杭州府,时值盛夏,暮色西垂。

  余热仍烈,但湾洲码头边仍聚集着百十个等待运卸货的工人。他们或光着膀子散热,或眯眼躺着歇口气,或三五聚一起闲聊。就在这群人中间,有个少壮的青年,他站在人群中间,正滔滔不绝地讲他去年乘船去琉球岛的经历。

  他的讲述内容今日与昨日不同,明日或又与今日不同。大伙知道他在吹牛,但此时闲来无事,也配合他的故事。此刻,一个躺着的听客质问那青年:“昨天没说下冰雹,今天怎么又下冰雹了?”。那青年恍然意识到口误,一时找不到借口。但听另一个听客道:“明天说不定又下雪了!我说,庆生,你编瞎话也考虑下听众,我们的智商容不得你这般侮辱!”

  听客们无不捧腹大笑。

  庆生赔笑道:“这不是瞧大伙闷,天气也闷,我给大伙说笑逗乐,又不收大伙的钱,白送,白送!”第一个说话的听客又道:“你省点力气好搬货!”第二个听客也道:“我劝你改行说书!”

  庆生笑嘻嘻道:“各位哥哥莫拿小弟说笑,如今咱们杭州府最靠谱的营生就是这码头生意。我可听说---”他故意压低声音道:“听说风家可招伙计呢,工钱翻倍!”

  “风家的长工不好做!”一个说。

  另一个说:“好不好做,你得先能进去才行,我前年去年都去了,都没整成!”

  “风家做工真这么难?”一个小青年问。

  庆生道:“事在人为,我明就去,你们谁愿意跟小弟一探风家?”

  众人一片沉默,皆因他们大多数人早都试过,皆被风家拒绝。

  一个声音道:“啥老鼠啥命,我就好好当个搬运老鼠,不敢想做金窝窝里的老鼠!”

  空气间飘过一阵闷笑。

  此时一个声音道:“看!风家三小姐来了,风家的船果然今天到!咱们没等错!”

  突然人群都精神了起来,他们已在码头等了大半个下午,就是在等风家的船到码头,好揽上活。

  只见堤岸上一个身着艾绿色裙衫的姑娘,步伐轻盈,不一会就来到众人跟前。她约莫十六七岁,是杭州府风家的三小姐,名唤风荷。其身后还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此少年是杭州府华家的独子,名叫华平野。

  华平野看众人皆盯着风荷看,心里很是不悦,便道:“你们看什么看!把眼睛都闭上!否则---”

  “否则什么?”几个人问。

  华平野道:“否则不让你们搬货挣钱!”

  在人群角落里,一个一直仰面闭目的青年坐起了身。他的皮肤晒的有点黑,被夕阳一照,面上仿佛能刮下来油。但一双大眼在浓眉之下,炯炯有神。他说:“我们凭力气吃饭,由不得你让不让!”此言一出,他身旁的朋友忙拉着他低声说:“望哥,忍忍,别跟挣钱过不去!”

  华平野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向来都是被人捧着,当下被一个衣衫破旧的码头工人怼上,怎能不生怒!他指着杜望道:“我们家的货船,就是不准你搬运!”杜望不示弱,他道:“我们在等风家的货船,不是你们华家!你们华家的货船,谁爱搬谁搬,我杜望不搬!”

  华平野道:“你小子猖狂,华家的货也不让你搬!”杜望回道:“风家的事,你华家的人没资格说!”

  华平野怒上了头,似乎要爆发了。

  风荷拦住华平野道:“你能不能别说了,耳根子都长茧了!我们风家的事,别说你了,就连我都做不了主。我大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小心我回去叫她揍你!”

  说着她调皮地冲着杜望嫣然一笑。

  杜望脸上一阵发热,别过了头,望着茫茫江水。天水相接处,一个小点靠近移动,那便是风家的大货船了。

  星光点点,波光粼粼,风家的货船驶进了码头。风荷跑上水中长堤,不住地朝货船上走下来的人招手。

  率先下船的是风家货栈的管事登叔,他问了三小姐好。风荷道:“登叔,你们一路辛苦了!”登叔道:“不辛苦,不辛苦!”

  登叔身后的一个俊秀少年道:“登叔,天色已晚,赶紧安排卸货吧。”登叔应声便离开忙去了。

  风荷一把抱住俊秀少年,笑嘻嘻道:“二姐,你们可回来了!想死你了!”

  原来俊秀少年是女扮男装的风家二小姐风菱。

  风菱道:“想我?我看你是想好吃的吧!”风荷道:“二姐,你们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风菱道:“什么也没带!”风荷道:“怎么会!你骗人!阿良哥哥,你快说嘛,有没有带芒果回来啊?”

  一个身材修长,神色清秀的青年温言道:“知道你喜欢吃,你二姐给你买了整整两大箱!路途远,怕坏了,专门给你挑了半熟的,到今时,正好!”

  风荷开心地跳转起来,风菱道:“我的三小姐,可当心脚下!稍不留神,失足落水,那芒果就可全进我的嘴里了!”

  一旁的华平野道:“二姐莫担心,我会游泳!风荷就是落水了,我也第一个跳进去救她!”风菱抿嘴一笑,朝风荷使眼色,后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工人们已经在忙碌地搬卸,风菱风荷和华平野在堤岸等了两刻来钟,货物已卸了大多半。登叔过来说:“二小姐,基本卸差不多了。夜已经深了,您和三小姐先回府歇息吧。”

  风菱道:“是该早点回去跟爹回禀,登叔你叫下阿良,许多事他比我清楚,还需他去向我爹汇报。”

  阿良如那些搬运散工一样,不惜力气,此刻汗流浃背。风菱看了心疼,却永远阻止不住阿良。

  登叔去了,走到阿良身边说了几句,阿良看向堤岸上的三人,犹豫了片刻。卸了手中最后一个货包,稍许,他便随三人先回府。

  夜风已有点凉意,阿良与马夫并坐驾着马车。风菱风荷和华平野坐在车厢里。一路上只听风荷和华平野的问话对话,风菱却不怎么说话,总是微笑应对,似乎心事重重。

  突然只听华平野道:“二姐,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等大姐夫来了,跑外地这种辛苦差事就交给他!”风菱眉头一皱,问:“什么大姐夫?”

  恰时,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想是赶车的马夫和阿良一时失了神。

  风荷道:“华家少爷,你管的真宽!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被你说得好像我已经有大姐夫了似的!”

  风菱问:“究竟怎么回事?”

  风荷道:“还能怎么回事,就是大姐同意招亲了呗!”华平野恐风荷说得不全面,补充道:“风伯伯已经广下招亲帖子了,这几日好多人来参加!”

  风荷气道:“那些阿猫阿狗还想做我大姐夫?痴心妄想,白日梦!那些是来应征咱们货栈伙计的。”

  风菱自言自语道:“她答应了---为什么---”她怔怔地看着车厢的挂帘,帘的外面坐着的是阿良。

  风府里此刻张灯结彩,喧哗热闹!

  风荷欢天喜地,进门就喊:“爹,奶奶,大姐,二姐和阿良哥他们回来啦!”

  风家人已在厅堂等候。风老爷正坐当中,风家奶奶坐在左侧。

  风老爷见到英姿飒爽的二女儿,又是苦酸又是欣慰,他道:“爹膝下无子,这些年苦了我的菱儿了!”风奶奶抚摸着风菱的脸颊,抹着眼泪,说:“一走三个月,可把奶奶想死了!都瘦了,都瘦了!”

  风菱道:“那边的饭食不合口味,过几天啊,我肯定又会胖回去的!”风奶奶道:“今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可不许吃的少!”风菱笑道:“奶奶又想把我养回成一个大胖子,我可不上当!”

  众人笑了。

  风老爷问阿良:“这趟广州之行,一路还顺畅?”阿良道:“顺畅。”风老爷呵呵笑说:“你们向来报喜不报忧。也罢,这些年我常年卧床休养,风家的大小事多亏了你们,货物贸易的事,你们还是跟荨儿直接说妥当。我呀,就倚老卖老,享天伦之乐啦!”

  风菱问:“怎们不见大姐?”

  风老爷道:“你姐前两日染了风寒,已经吃药睡下了。汇报的事,明天再说。咱们先吃饭!”

  阿良道:“老爷,老夫人,那我先退下去了。”风奶奶道:“阿良啊,你不能走,坐下陪奶奶一起吃!”风老爷道:“阿良,不要拘束,坐下来一起吃!”风菱忙向下人使眼色,下人拉着阿良入座,阿良道:“三月未归,我娘肯定在等我。她等不到我,肯定也吃不下饭。”

  风奶奶道:“阿良就是孝顺!你娘天天盼着你,望眼欲穿哪!那你快去给你娘报平安吧,明日可一定陪奶奶吃饭!”

  阿良退了出来。

  浮云层层,月影朦胧,虫鸣在耳。

  阿良和养母张婆住在风家后院的西侧,两间相邻独立的小屋,是风家专门给他们母子住的。其余下人,除了管事的,都是住通铺。

  阿良进了后院,抬头东南眺望,恰能将清溪轩收进眼底。清溪轩里还亮着灯,阿良心下疑思道:“她不是吃药睡下了,怎么还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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