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假意

希夷卧病在床,公事却不打算落下,她仔细一想,想到了还有一人可用。

  何当逐。

  她召见了何当逐,这书生仍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衣服,站在外间等她示下。

  希夷咳嗽几声,道:“何当逐,你当知道,本官病了。”

  “射卿大人保重身体。”他微一拱手,倒也沉得住气,射卿带他出京,跟在身边,虽然一直没让自己做什么,摆明了是想让他长点见识,而且留着他是有用的。

  “副坝是如何垮的,你是否知晓?”希夷淡淡道。

  何当逐愣了一下,道:“是因没有照例加固。”

  这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谁都能知晓的,至少何当逐一个没有人脉没有钱财的穷书生是不行的。

  他不外乎是去接触了一些人,别看他这样的穿着,毕竟是新科探花,而且跟在希夷身边,他只需晓之以理,别人自然知道他前路无限,乐于跟他交好,于是这样他就也有了一些消息的渠道。

  希夷不在乎他玩不玩花样,相反正是有野心想投靠她的人,才是她想用的人,她微微颔首,房里走出一位年轻的黑衣姑娘,内里希夷的声音传出,“本官卧病在床,本想调查各地民情,修改今年赋税和政策,如今却是做不成了,加上赈灾之策定然有些纰漏,但不能亲自查看,就无法定下更实际的政策,我把这事交给你,你怎么说?”

  她似乎极其喜欢问问别人“你怎么说”。

  但她事实上每一次这么说,都是没有对方拒绝的余地的,虽然对方也没打算拒绝。

  这事儿就算办得好,功劳也只会是希夷这个射卿的,京中没有人会知道何当逐做了多少,但他在汝安调查这些,在这西部调查这些,势必会混个脸熟,民间的声望也会高,希夷很有可能有意把他安置在这里。

  他何等聪明,立即作揖道:“门生在所不辞。”

  希夷轻笑一声,聪明人不需要她许诺什么,这点功劳比起希夷的另眼相看,希夷的重视,根本不值一提,只要这事情做好了,日后他就是希夷真正的门生,是她的好助手。

  哪怕不能直接做地方高官,也不是从前那个不名一文的书生可比的,地方磨砺完后,回京更是前路无限。

  “这是我的心腹,她会陪着你去各地,想查什么,只要她在,没人能对你说一个‘不’字。”希夷淡淡道,“把你查到的,你的对策,送到我的面前来,泽西南抚使,便是你的了。”

  这可是正五品的官,虽然不大,却也不小了,三郡都在他手里,他也会是泽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多谢射卿大人信任!下官定不负大人期望。”何当逐连忙谢恩,若言看了眼内室,领着他走了。

  大人身边少了自己,交给府衙上普通的侍女来照顾,只怕不够细致体贴。

  ......

  这病区如抽丝,希夷这两日歇息的久了,若言不在有些无趣,便让下人摆了个藤椅,在院内躺着。

  闻横川一进院子就看见这般景象,希夷穿着白色常服在院里晒太阳,身上还盖着条薄薄的毯子。

  “大多事情已经了结,射卿大人若想回京,明日就可启程。”闻横川道。“水已经退了,路上马车应该能走了。”

  希夷点头道:“有劳了。”

  她想起卫戍府大牢里那个农怀堂凶兽说的话,说不定濑宜已经来了这儿,才会有此一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点她最清楚不过,但濑宜仅是人间巅峰,有闻横川在,总不会出什么差池,就怕他们备下重弩设伏,连闻横川也招架不住。

  重弩造价是不便宜,可濑宜是西武人,能杀了她和岐王是很赚的事,如此想来自己说不定会连累闻横川。

  于是她对闻横川道:“你我同行,你最好多加小心。”

  闻横川挑眉,她竟谨慎至此,不过想到她剿回的重弩,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毕竟能杀了她的人或物,同样也能杀了自己。

  ......

  车马已是出了汝安地界,都没出什么差池,杜向卓还滞留在了汝安,不想与他们一同上京,想当初闻横川奉诏入京也不至于拖拖拉拉,他这架子也不知摆给谁看。

  闻横川特地给了她个新鲜苹果,她刚接过切分,外头马嘶声,惊叫声顿响,听起来一片混乱,她刚掀起车帘去外头看,密密麻麻的箭雨钉穿马车,如此威力只有重弩箭,希夷护体罡气一出,立刻阻拦了所有的箭。

  她被几个刺入得较深的箭头划到,面沉如水,取出了长条状的行囊,闻横川铁手本在对敌,加上规避重弩自顾不暇,突然他面前褐色衣袍的杀手全都后退几步,盯着他身后,他留了个心眼戒备,回身看去,只见白衣的希夷身上有几处小小的划伤,手上提着一黑一白,一宽一细两柄长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尚在虚弱,但真气好歹平稳,可以弥补缺陷。

  “想死,我成全你。”外头大概四五十人,恐怕东临以西的农怀堂之人都在这儿了,她盯着其中一人,淡淡道。

  濑宜啐了一口,闻横川这才看见这群人的首领,重弩箭射过之后,需要十分繁琐的工序重装,闻横川命人去处理重弩,濑宜死死盯着她,笑道:“要杀你,我怎么会一人前来?”

  闻横川是先天之事其实天底下少有人知,希夷只是凑巧知道,濑宜如今见到闻横川先天威势,却并不惊慌,只怕有备而来,她对闻横川传音入密,让他小心,人群里又走出六个红衣之人,希夷看了眼,冷笑道:“就这?”

  “我知道,暌违堂的玄黄阵若是以六名人间巅峰的高手甚至可以牵制先天,对你却没有用处,你暌违双剑加上窃取我农怀堂步法不畏群战,可他们是为闻横川准备的。”濑宜道。

  身后之人再让出一条道,又走出两人,一个农夫打扮的双刀之人,一个手提长枪脸戴面具的男子。

  暗部双刀与刑堂雪尖枪。

  希夷本就虚弱,对上暗部堂主孑阳已是讨不了好处,再加上刑堂堂主,她今日只怕是,难了。

  “若我力有未逮,你先走。你是皇亲国戚,他们不敢对你动手,我死了是小事,你死了,东离内三途以后只怕日子不会好过了。”希夷对他传音入密道。

  “刺杀朝中一品大员,下场会更好?”闻横川反问道。

  “我的死总会被人忘记,不会有人记得多久,风头过了就够了。”她的声音轻了些,脸上的神色还是很淡,“你死了不给个满意的答复,岐地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想自己多拖累一个人。

  孑阳双刀一横,纵身而上,希夷不敢怠慢,提着双剑细心防守,这孑阳的暗部双刀浑然一体,攻防兼备,与她双剑对峙不落下风,若是刑堂堂主也一起出手,希夷撑不了多久的,闻横川也看出来了,毫不犹豫主动攻向濑宜与六个侍令,这些不是先天的人插手不了先天之间的战局,他必须尽快解决他们,去帮希夷。

  “暗部双刀霸绝无匹,一力降十会,逼得暌违双剑的阴柔诡异失去优势;暌违身法身轻如燕,又可轻描淡写避开凌厉杀局,暌违堂与暗部的功夫真是天下间最绝妙的对手。”刑堂堂主看了一阵,笑道。而后提起雪尖枪,加入战局,希夷与孑阳的平衡瞬息瓦解,几乎是他加入战斗的一瞬间,希夷就只能死守了。

  三人交手之间,电光火石,见过希夷全力出手的人,基本都死了,她的双剑的确有独到之处,但面对两个同级高手,纵然她全盛,死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现在大病初愈,身上旧伤犯得厉害。

  闻横川被困在玄黄阵内,但三途虽算到他是先天,但他是个本体武者,他的那双铁手,以横练功夫千锤百炼,真气尽出之下劈石穿体不在话下,所以近身搏斗,即使同级高手也不敢随意靠近他,闻横川一窥出阵法交替的规律后,立即出手抓住一人铁索,奋力一拽,另一手向前一探把人胸口穿了个透心凉,阵法一破他立即如猛虎下山。

  希夷这里,趁她虚弱之时,孑阳双刀合斩力劈华山,希夷左手寒桑剑脱手,左侧立即露出破绽,陆嵇雪尖枪一刺,而孑阳右手黑刀取她脖颈,被希夷右手交夷剑挡住,他左手紫刀毫不滞涩,直取后背。

  希夷被两面夹攻,雪尖枪被她左手引开撕裂了腰际,紫刀砍在她背上,虽添了伤,还不至于致命,右手死死与孑阳僵持,一口气强行提着力扛二人。

  “到此为止了。”孑阳紫刀一撤,转而砍她后颈,而陆嵇本不需再插手,便在远处以枪牵制希夷左手,希夷松开了雪尖枪,身若无骨,侧身以一个常人做不到的弧度躲开后颈致命一击,右手交夷毫不犹豫回防,雪尖枪刚好横扫打在她交夷剑上,借着力道她后退些许,避开了孑阳右手攻势。

  孑阳毫不犹豫继续出手,定要取她性命,希夷只剩一剑,防得很难,身上白衣时不时划开一道伤口,大片大片的被染红,陆嵇没能赶上,闻横川已经脱出拦住了他,闻横川铁手霸绝无匹,而且他似乎毫不在意先天之间的顾忌,一出手就尽了全力,陆嵇没有兴趣跟他赔命,一时间被他逼开,而他捡起了寒桑剑,甩给了希夷。

  希夷的剑在手,立刻稳住了战局,但已是强弩之末,她真气尽出,肺腑三途截脉手的暗劲没了压制又受到刺激,疼得她咬紧了牙关,勉勉强强的和孑阳对拼,节节败退。

  “希夷!”孑阳抬起紫刀,厉喝一声,使出了看门绝学。

  希夷咬牙,眼底带上悍不畏死之意,抬起交夷剑,右手为本,一剑如出云之龙,快若闪电,刺在刀尖上。

  两人俱退一步。

  闻横川知晓希夷只怕越拖越弱,她那旧伤犯得厉害时只怕会留无数破绽给孑阳,到时候孑阳兴许不必以命换命便能手刃他,于是铁手奋然发力,用上了八成实力,让这至于他周旋不与他搏命的刑堂堂主不敢和他硬碰硬,让开了这招,闻横川再攻把他逼退,竟是用上了全力。

  避开刑堂堂主,他转身攻向杜向卓,杜向卓察觉气机立刻回身斩他,双刀都被那铁手握住刀背制住,希夷当即抬剑刺他,不得已孑阳避开,仍被一剑刺中右肩,刑堂堂主犹豫了一下才过来夹攻闻横川,希夷足尖一点越过二人,双剑合力替他挡住背后的雪尖枪。

  两人再换招,默契得好似交流过千万遍,和孑阳二人对垒,这么切换着,闻横川双掌一收一放牵引来刑堂堂主,希夷双剑抵住双刀,真气勃发把孑阳推开,毫不犹豫一脚踹中刚好被拉至身前的刑堂堂主丹田。

  她纵然这脚只用了三分真气,也使刑堂堂主真气瓦解,气息混乱。

  闻横川扶着她跃上官道边的密林,身形起起落落立马消失在视线之内。

  休看他们刚刚占据上风,不过是趁着刑堂堂主与孑阳不齐心得逞的,再看看装备好的重弩,一旦他们多留片刻,陆嵇调息完后,便是希夷死期。

  所以闻横川带着她先走,她也知晓这一点,仅是随着他走。

  她轻功是很好的,刺杀闻崇正后刺客踩着宫墙直上,天下皆知,闻横川自然也知道,但她仅是随着他走,到后来更是靠闻横川抓着她臂膀的手带着,她身上白衣染作血衣,人有些打颤,是疼的,收了双剑后,空闲的手捂着膻中,一脸痛色。

  “射卿!”闻横川看她唇角溢血,喊道。

  希夷抬眸看了他一眼,极其复杂,反正没见着感激就是了,下一刻,那复杂的眼神连带着那双黑眸一并藏在了眼帘底下。

  她昏厥过去。

  闻横川干脆把她抱起,不敢久留,以免孑阳二人追上,否则便只能把她丢下自己逃命了。

  她倒在闻横川铁臂里,不省人事。

  闻横川足见点在树冠上,后头一直不见有人追来,带着一个人他必然会慢一些,很快便遁入林中,足不点地,在其中穿梭着,用肩背护住这纤细的射卿,不让她被树杈划着。

  ......

  那是一场噩梦。

  乌鸢花在火海中枯萎。

  她的眸子亦是如此。

  唤着爹娘,四处也寻不到,往日里他们从不曾一起离开自己,往日里只要她皱着眉头大声唤他们,爹爹会把她拉到肩上坐臂马,娘亲会把她搂着,笑着转起圈来。

  可她如今已是声泪俱下,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他们仍然不见踪影。

  她看见了好多箭。

  她跌跌撞撞的来到院中,只见那个往日伟岸无比的身影,跪伏着,身上的箭都已没过大半。

  爹爹......娘亲在哪里?

  她跪倒在地,腿已经发软,想去和爹爹聚在一起,身后红衣的男人出现了,他盯着院里的人,眼神哀恸。

  “是子衿吗?”男人道,看着她与她父亲相像的眉眼,和她母亲酷似的挺翘鼻梁,把她抱起来道。“抱歉,伯伯来晚了。”

  喻子衿听不见他说话,听不进他说话,不知他是谁,不知她为何知晓自己的名字,她在泪水中陷入黑暗。

  ......

  希夷睁开眼,大口的喘息,在陌生的环境里,在一片漆黑中,外面有雷声,在耳边不断地回响,她应该在某个密闭的地方。

  “射卿大人。”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从痛苦的寒潭中上岸,总算恢复了理智,记起了自己昏睡前发生了什么,也察觉了黑暗中另一个人的呼吸,她的身子绵软无力,又开始发起低烧,“这洞穴并不深,在下并不敢生火。”

  希夷去摸伤口,摸到了包裹的布,再摸其他地方,皆被包好了,她咳嗽起来,牵动伤口,很疼,却及不上肺腑万分之一,她压抑着自己的咳声,对他道:“他们......有追来吗?”

  “至少我没有看到。”闻横川道。“外面又在下雨,你身上伤口太多,加上内伤,我不敢再走。”

  希夷右手抵上额头,她应该与他说一句谢谢。

  可她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闻横川救她,并不是为了救她。

  他在救他自己,以及他的野心。

  一旦希夷现在垮了,大权将会被闻秩宇收回在手,闻秩宇和她不同,一丝机会都不会给他,他只能永远做一个小小的七言府都统。

  希夷在的话,他可以蚕食她和陈家的势力,利用七言府督查百官之便,谋取更多。

  “如果你死了,你做的这些,岂非毫无意义?”希夷止住了咳,淡淡道。

  “富贵险中求。”闻横川淡笑道。

  在她面前他根本不收敛自己的野心和真面目,因为她早就认定了认清了他是什么人,在她面前遮遮掩掩,毫无意义,反而惹她不悦。

  “你若是死了,什么都不会得到,你所有的野心,都会付诸流水。”

  闻横川一字一顿:“我肯定,没有那个若是。”

  他再不收敛一丝的野心,那话说的,那叫一个笃定。闻秩宇当初有野心,但也不会如他一样露骨。

  希夷皱着眉头,道:“从我这里,你得不到任何东西。”

  “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只要你闭上那双眼,保持沉默就足够了。”闻横川淡笑道。

  “但凡你对我主不利,我都不会允许。”她虽然虚弱,语气依旧强硬。

  “听闻皇兄有幸救过你一次,我也救了一回,你两不相帮很难吗?”闻横川问道。

  “若不被陛下所救,今日我何来的命给你救,说来你还应该感谢陛下,你欠他一份情。”希夷语气讥讽。他与闻秩宇不同的地方在于,闻秩宇是一片真心救她,闻横川则是满腔假意。

  她这诡辩啊。

  “我的确要谢我皇兄。”闻横川是一贯的轻浮语气。“不然我今日安有英雄救美的机会。”

  希夷放弃了与这无耻之尤做口舌之争。

  她也绝口不提伤口包扎之事,好似忘了这茬。

  但闻横川偏不如她意,知道她是要以沉默混过去,淡笑道:“可惜躲避追杀时,我没机会找些伤药,大人这伤我只能用布先包扎,如今大人也安置好了,我去为你寻些伤药。”

  希夷面红过耳,还好暗里看不清,他靠过来一些,僵硬的铁手按在她额头上,道:“射卿大人,您在低烧。”

  “我知晓。”她退无可退,只好故作淡然,肺腑旧伤虽然好了一些,可寒风吹进来让她有些发抖,外面该是要天黑了,虽然内里本就是漆黑一片。

  在黑暗中久了,她逐渐适应了视线,闻横川还未走,她也不催促,闻横川知道她沉得住气,便往外走了,笑道:“外面大雨磅礴,说不得还有重弩密布,天罗地网,大人也不挽留我一二?”

  希夷淡然道:“你不去也无所谓。”

  闻横川愣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出去了。

  等他离开,她听着雷声与雨声,闭上了眼睛。因着多处有伤,她甚至不能找个不碰着伤口的姿势,只能委屈一个,成全其他。

  躺着躺着,烧得人有些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迷离,倒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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