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希夷

意识逐渐回笼,不是她不想警惕,不想刚毅,而是实在做不到。

  背上有火辣辣的感觉,已经很淡,逐渐变得清凉,她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但实在无力动弹。

  纵然身有惑螭蛊,她也需要上药包扎,现在并不是完全黑暗,有微弱的火光,也许是火折子。

  那她之前拿来安慰自己的话就完全不成立了——纵然是他包扎,也是摸黑所为。

  但她本也是自欺欺人,难不成闻横川在外记住了她伤在何处,所以摸黑包扎得分毫不差吗?

  偏生也无法对他发难,白白吃了个哑巴亏。

  她转醒以后,仍装做昏迷,一是怕醒来尴尬,二是想看看他是否越界。

  不过他这个人风流名虽然满天飞,现下动手时倒是规规矩矩。待包扎完伤口,把她捧起来,见她睁眼,似有些意外,但脸上完全一副坦荡的样子,气得她咬牙切齿,倒也不好说什么,就算隔着人皮面具,闻横川也看得出她耳根泛红,不由笑了,看见他笑容,希夷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犹要强做冷淡的道:“你现下要干什么?”

  绝口不提刚刚。

  还好闻横川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再惹她,从后面拿来包得和粽子一样的叶子,拿到她干裂的唇边,道:“喝。”

  希夷想推开他坐起,可手绵软无力,看他也不怎么君子,明明见了她的推拒还是搂着,只得不再计较,心里记了账,张开薄唇,他伸手一捏那“粽子”底下的口就开了,寒凉的水入喉,她烧得厉害,甘之如饴的饮下,不过脏叶包裹的山泉也似玉露琼浆。

  又给她喝了不少,她才摇头,闻横川对她道:“我出去时,的确有人,但尚找不到你我这里,雨一停我就带你离开。”

  她微微颔首,闻横川再摸她额头,已是热了,再摘面具,还是发烫。

  希夷并不意外他知晓自己戴着人皮面具,唯独惧他看见了本貌认出自己,以及因对她感兴趣查到了柳子墨的事,谁知他一脸淡然,似乎早就猜到,希夷浑身发冷,庆幸的是他怀里尚且温暖,虽不生火,即使是零星温度,也可依偎着渡过漫漫寒冬。

  希夷并不斥责他乘人之危,因为他是她如今活下去的倚仗,为了面子推开这取暖的工具是极其愚蠢的。

  就算人在他怀里,她的心也敞亮得很,闻横川的确是温暖的火,但若她不够清醒,恐怕便是飞蛾。他的这些举动,别有用心,居心不轨,心怀叵测,所有的不良词汇都该拿来斥责他这份怀抱,况且希夷也不是给些甜头便会晕头转向的小女孩。

  闻横川既然想要利用她,她便应该在被迫完成交易的情况下,尽可能的把他给的筹码用尽。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接触他的胸膛吸收温度,语气却是凉薄无比:“一件不违背道义,不伤及我主,不害大离江山社稷,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办到。”

  她这是一定要把恩恩仇仇算个清楚了,明码记账省得他借此纠缠。

  “呵。”闻横川笑了一声,不知是个什么态度,温香软玉在怀,反倒是他赚得盆满钵满,他靠上岩壁也躺的舒服一些,道:“可以,但救命之恩只换这一件事,我觉得有些亏了,不如射卿大人送我个添头吧。”

  希夷微微合着双目,问道:“你想要什么?”

  分明他已占了便宜,却好似吃了亏,厚颜无耻。

  “我想问,希夷这个名字的意义。以及,您还有多少个名字?”他微微勾唇,炙热呼吸就扑在她头顶,道。

  希夷睁开了眼,沉默许久,闻横川本以为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却听她开口了。

  “伏击我之人,是三途农怀、暗部、刑堂堂主。”希夷语气淡然,不闻任何情绪,仅是如此陈述。“我本是暌违堂堂主,后来因为意见与副堂主相左,与旱魃、农怀二堂堂主有血海深仇,叛门而出,那农怀堂主,是我杀了的前堂主之子,特地来与我寻仇。”

  “这便是希夷此名的意义?”闻横川问道。

  “它是我的师父给我取的名字,但凡三途内,管事的名字都是二字。”希夷对老堂主并没有太多愤恨,因为自己这一身本领都是从他那里学来,他也没有参与过当年的事情,纵然一直劝蒋惜年杀了她,对她虽不冷不热还是倾囊相授,平日里也有护短之意。

  他一生无子,只怕是把她视如己出,但那件事过后,她再难以平常之心面对任何三途,甚至是对止虚也带上了偏见。

  “你说过蒋惜年。”希夷提及他,语气染上浓浓的疲惫。“他的确是我所杀,幼时是他力排众议,收养了我。他觉得,若把我养大成人,我终会放下一切,养育之恩可以磨灭血仇。”

  “可他死了。”闻横川收起了玩世不恭,轻声道。

  他不知希夷为何要说这么多,但她也许只是憋的久了。

  “对,我还是杀了他,哪怕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她轻声道,可杀了蒋惜年以后,等着她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她需要再在离国里面下手,拿一些东西填上那份空洞。“我肺腑的伤,便是他临死之际,拼尽全力留下的。”

  原本蒋惜年身中剧毒,她是不会受伤的,可蒋惜年濒死跪下时,她下意识去扶,她想起了当年小院中跪着的父亲。

  然后便是痛彻心扉的一掌,旱魃堂的阴寒真气佐上鬼祟的三途截脉手,她跟本没法解开这暗劲,自从做了射卿,她就一直在搜罗一味疗伤圣药,可纵然闻秩宇也有帮衬,还是难寻其踪。

  “我从前姓喻,这是我父亲的姓氏。喻子衿此名,是我前十九年用的名字。”她闭上眼睛。“律氏,是我母亲的姓氏。”

  闻横川抱着她,分明是肉体相依着取暖,心却如此寒凉。他轻笑道:“我听过。”

  “蒋斌有一个妹妹,就叫这个名字,听说病逝了。”

  “这世上,早就只剩了希夷。”她语气淡淡。“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了。”

  “抱歉。”闻横川轻声道。

  不知是在为这问题道歉,还是在为别的事情道歉。

  希夷没有细究,也没有细究的心思,她闭上眼,纵然男人的呼吸拂面,纵然他的胸膛起伏,她还是如此淡然,至少面上如此。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闻横川道。

  希夷睁开了眼,问道:“什么?”

  “你身上的味道。”他道。“我本以为是沐浴时的花香,但你在汝安,没有射卿府的那般条件,再加上奔波了一日,我还是能嗅到,而且血里似乎也有。”

  他好像还是那个风流王爷,去问女子“嘿!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是从哪里来的?”

  希夷曾经告诉过闻秩宇,也不介意告诉闻横川,她淡淡道:“暌违堂主身上种着百毒不侵的惑螭蛊,但惑螭蛊毒在血脉中因为和幽兰花共生,便会染上幽兰香,一旦我服入毒药,血就会剧毒无比,成为天下四大奇毒之一的‘空谷’。”

  “空谷幽兰香,如是而已,平常是很淡的。”

  “花香虽好,却源自致命的毒药。”闻横川似乎笑了,看着她。“很适合射卿大人。”

  “看上去似一朵空谷幽兰,有人敢靠近触碰,便死的无声无息。”闻横川道。

  “那你可要当心。”她语气淡淡。“你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我毒死。”

  闻横川笑着,道:“自然要趁佳人尚无害之时,一亲芳泽,我母妃总告诉我,人生在世不要一位想着明日得失,至少取舍之时,要懂得珍惜当下。”

  说着他还搂紧了些,嗅嗅她的味道,趁她无力反抗之时,见她怒色,文眉一挑,跳脱张扬。

  火折子恰到好处的灭了,她撇开头的动作,显得完全没了必要,可她顾着面子,不肯在挪回来,这么躺着,脖子扭得别扭。

  闻横川另一手把她头按回来,她躺了一阵,道:“贤思太妃之名,纵使是我远在西武,也听过不止一次。”

  这是闻横川的母妃。

  “我的母妃,是这个世上最了不起的女子。”闻横川掷地有声。“远胜什么虞瑾瑜与希夷。”

  希夷靠在他胸口,不再说话了,闻横川找不到吃食,可希夷不能再多拖了,她除了睡觉似乎也没了别的事做,在他的心跳中入睡。

  ......

  再醒来时,似乎听到了水声。

  对,很汹涌的水声,似是江河奔腾。

  希夷的眼皮似有千钧重,身上盖着一件黑衣,闻横川只穿着内里的劲装,抱着她在山林间赶路。

  她平常睡觉只要有人进房间就能清醒,如今什么时候被他带了出来,走了多久都不清楚,足见她现在状况有多差。

  “醒了?”闻横川察觉她在动,当即停下,找了处地方歇下,从袖中掏了个野果给她,她伸手接过,轻轻咬了一口,甜味似乎让脑子清醒了很多。

  “我们在哪?”她嗓音沙哑。

  “汝安。”闻横川道。“应该快到丹阳地界了。”

  “你的烧退了一点。”

  希夷点头,惑螭蛊毕竟不是白种的,在这种时候她的命就显得格外的硬,她啃了那野果,闻横川又拿了昨日一样的水给她,这次是她自已颤巍巍的捧着喝了,他看来抱了一段时间了,正在甩手。

  “要不,我随你走。”她眉睫颤着,轻声道。

  “你?”闻横川又挑眉。“你行吗?”

  虽是问,却没有半分问的意思。

  “大人只需要往后对我打坏主意时想想现在就好了。”闻横川道。

  “官场之上我算计你乃是人之常情。”希夷淡淡道。“除了那个要求,我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

  闻横川假笑道:“我在这里掐死你得了,射卿大人遇险香消玉殒也算正常。”

  他说的必然是玩笑话,否则救她作甚,希夷不理他,他讨了个没趣,只好接着把她横抱起来,见他抱得那么熟烂,希夷面色有些不虞,却也不多说,由着他抱着,闻横川走了一段,见着官道上竟然有离卫策马,立即出去拦住,见闻横川拿出令牌,几个离卫面面相觑,翻身下马道:“岐王!”

  她并未佩戴人皮面具,而且这几个离卫未必是东临的离卫,不一定见过她,她的官印什么的也都不在身上,那日摆脱追杀后剩下的离卫和黑羽卫如何了他们不得而知,但他们开口很快告诉了他们后续。

  那群离卫称有同僚负伤赶回说是射卿与岐王遇刺,召集泽西道离卫搜索救援,那日他们逃离后他们并未与离卫过多纠缠,但似乎内部有了分歧,只有孑阳和濑宜坚持追击,刑堂堂主与他们分道扬镳。

  那后来孑阳没追上来的原因也就显而易见了,他不敢。

  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几人纵然没见过射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射卿被人抱着,这事儿就离谱,这先天的射卿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而且闻横川是先天这件事还是少有人知,或说印象不够深刻。

  闻横川把她放下时她内里露出的那件血衣让离卫纷纷咬牙切齿。

  他们是离卫,离国的护卫!可如今呢?什么阿猫阿狗也来伤着了射卿?

  希夷重新穿好闻横川那件外衣,艰难的上马,闻横川直接越上马背坐在她身后,环着她接过缰绳策马。

  等到了丹阳城,希夷便不需闻横川照顾了,自有请来的医女侍奉,她也总算是放松下来,大病一场,坐着马车回了东临。

  此事让闻秩宇勃然大怒,本来希夷与三途的旧怨他是不爱管的,可如今这一算是打他的脸践踏东离朝廷的威严了,闻秩宇下令清缴境内所有三途。

  这是几百年来,第二次有一个国家的皇帝直接下诏绞杀江湖组织。

  希夷回到东临不久,便收到了何当逐的上书,他充分考察泽西南部三郡的灾情与民情,还当晚就写了总结和对策,如今恰好放到希夷的桌子上,随之而来的还有若言亲笔问安信。

  希夷回了信让她不要瞎操心,若言不在她的内院被迫允许旁人踏进,由几个侍女贴身侍奉。

  她的内院往常是除了若言外不让任何人入内的,这段时间是破例了,但她也没打算改规矩,回到东临的第三日,她才勉强好了些。

  若言不在,她身边的人便有些捉襟见肘了,若言虽然没领一官半职,却是她府邸的总管,现在她还没回来,很多事情做不了主的话还得问病中的希夷,无奈之下她只好把暗处的东华先调出来顶着。

  东华带了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吓着了不少小姑娘。

  不过还好到了第五日,若言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何当逐被她丢在汝安卫戍府,她一回来先是看了希夷的伤病,确认并无大碍后,立马又开始解决府内这几日繁冗的事物。

  单单希夷卧病在家,收到的慰问,入库的时候若言就能深深感觉到大人如今的地位多高。

  上至一品大员,一国王爷,下至六品通判,都送过了礼,更别说闻秩宇又下旨上次的那些东西,她入库时清点记号,回了房便见大人正在穿官服。

  自从若言回来后,她又把人全赶出去了。说来好笑,有人曾因她这个怪癖怀疑她喜欢女人。

  “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去啊!”若言连忙过来问她,但却帮她把因伤不方便扣的腰扣弄好了。

  “自然是进宫,本次休息得太久了。”算上因病请假,她已半月不曾上朝,指了指桌上何当逐写的折子,“也把这东西送到陛下那儿去。”

  她自然不是为了递折子去的,只是因为进宫面圣,顺路而已。若言也不多劝,她的确是该面圣了。

  御书房。

  “你无事吧?”闻秩宇看不见她实际的脸色,见她摇头,才怒上眉梢,“这群蛀虫!实在是无法无天!袭击朝廷命官,皇亲国戚,万死难辞!”

  “他们那儿臣会处理的,如今我更担心的还是杜家。”希夷道。

  他们不追究铁矿的根底,不代表闻秩宇心底不会起芥蒂。

  “杜家的确是如今的大问题,只是此事需得从长计议。”闻秩宇叹道。

  希夷愣了一下,突然莞尔一笑,道:“的确。”

  “你在笑什么?”闻秩宇皱眉问道。

  “只是想起上次柳家之事,如今陛下的回答,看来陛下也变了很多啊。”她只是纯粹得有些感慨,以前的闻秩宇,虽然能隐忍,却也不至于多沉着。

  闻秩宇神色有些尴尬,上次那事儿算是他年轻气盛,如今皇帝做久了,如何权衡如何考究,总该有些领会了。

  “说起来,倒没想过你还是做官的好料子。”闻秩宇道。

  希夷摇头,道:“不过是有陛下在后策应支持,我才能费更小的力做更多的事。”

  闻秩宇发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距离感从前就存在,如今更加遥远。

  希夷递上了何当逐的折子,说明了前因后果,请求把他留任当地,闻秩宇看她一眼,没有多说,到也同意了。

  希夷她要做什么,在他面前。一般都很直接。

  “陛下,恕臣精力不济,又恐过了病气给陛下,既无要事,容臣告退。”希夷轻声道,躬身请辞。

  闻秩宇点了点头,“你好好回去修养吧,朕再批你三天假。”

  希夷倒步退出去,门外后服的年轻女子正端着汤而来,后宫如今妃子不多,尚未选秀,看她神色,应该与闻秩宇也算是新婚浓情惬意,她是个英气逼人的女子,肤色小麦,北山严寒风雪,这样的女子倒的确很是不同。

  希夷只看了一眼,便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

  “是射卿大人?封后大典时只来得及匆匆一面,未能与大人这东离第一的奇女子攀谈,实在遗憾,请大人若有空闲,可来栖凤宫坐坐,大人名声在外,玉心神往已久。”

  后头的宫女面露难色,幸而射卿开口道:“臣毕竟是外臣,入后宫到底还是不合规矩,只是若娘娘有什么难处或需要臣帮忙,臣自不敢辞。”

  “天凉,娘娘还是快些进去吧。”希夷拱手,潘玉心也不多说,点头进去了。

  希夷叹了一口气,才转身走了。他二人新婚蜜里除了调油之外,还是掺了别的作料啊,但这本就是政治联姻,不止步于相敬如宾,皇后还能来送汤,甚至出入御书房也没有太大问题,实属不易。

  这皇后比起岐王,她更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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