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表里

希夷执掌恩科,但试卷却不归她拟,她自己心知肚明,什么四书五经她就算是读过,让她去考只怕连乡试都过不了,更别说大考了,陈祚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与她客套分工,请她负责保证试题与答案不外泄。

  恩科历年来舞弊之象难禁,今年希夷与离卫盯着,倒是无人敢动什么手脚,人人自危,她是什么人啊?柳氏满门抄斩时刑场砍了三天,洗地花了几天,真没必要往她面上去犯。

  她虽不识四书五经,至少办事还算得心应手,而且她这个职位,既然是闻秩宇设立,必是闻秩宇授意做事,但凡她主动干点什么,朝臣们都要猜猜这是不是那位的意思,便不太敢与她对着干。

  因此今年贡院这般戒备森严,风都难透出些来,传到京城待考的考生耳朵里,希夷的名声平白就好了许多。

  毕竟大多都是寒门子弟,若是有人资质平平不过多个一百两银子,却能高中一甲,谁能服气?

  等陈祚与一众老臣拟完了考卷,做个样子给她看一眼,她看着就头疼偏还要顾着表面功夫,仔细审阅一番,再微微颔首说一句:“善。”

  而后封好试卷,准备待考。

  ......

  八月十二。

  希夷走下马车,贡院早已人满为患,虽未开考,考生早已开始搜身入内,见她露面,都好奇的打量起这未经考试,与虞瑾瑜一般直入青云的一品女官。

  但与虞瑾瑜不同的是,虞瑾瑜毕竟是东临名门出身,就算后面家逢变故,她在京也是久负盛名,可是希夷这个人,从冒头到现在,谁听过她年岁几何,是哪人士,从何而来?

  她往里走,一步一步,衬上那威仪无比的官服,负着手,宽袖云肩,紫云髻垂在身后,除了一些脾气臭些的老臣和陈祚,谁不要对她俯首作揖?

  她与陈祚行了个同僚之礼,在主位坐下。

  开始考试前,总要有些长篇大论,希夷不爱出这个风头,更讨厌念那些晦涩难懂,凑在一起她便全不识意思的词,清清嗓子淡然道:“陛下登基,朝中国内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秋试恩科提前举办,皇恩浩荡,特予有才有志之士报销朝廷的机会。望各位尽数夜夜寒窗苦读的本领,才干尽显,待榜上有名,与各位一齐报效陛下,本官将荣幸之至。”

  “开始吧。”她对边上说道。

  看她完全不按稿子来,陈祚辛辛苦苦帮她写的稿子便打了水漂,等她坐下,对陈祚轻声道:“国公爷年事已高,如今虽然入秋还是有些暑热,国公爷不如早点歇息,这儿总有人轮着看。”

  陈祚知她是给自己个台阶下,解释下不按稿子来之事,但至少表面上是一派体恤他的样子,他便笑着受了,象征性的坐了一阵,由着门生扶起来离席。

  恩科监考,哪用得着这些老骨头整日盯着,便是希夷也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这是闻秩宇登基后第一次科举,她这个闻秩宇的心腹自然要从头坐到尾,彰显闻秩宇对本次恩科的重视。

  三天下来,见射卿片刻不离,一众学子不由感到皇恩浩荡,只是希夷出来贡院,反倒气色不佳,一上了车架便累得慌。

  她三日不曾午休,在外面还不敢露出一丝困乏之意。

  如今考卷封存待改,已经没她什么事了,总不能期待着希夷来改卷子,闻秩宇派她来本身也是因她如今没什么政绩,总要给她添点彩头,毕竟弹劾政敌拉人下马,威是立足了,名望还是块臭抹布。

  ......

  转眼就是中秋了啊。

  最近白家也差不多了,政事堂阁老名亡实亡,朝野之间,彻底洗牌,射卿势大不假,皇党自然也根深蒂固。

  如今秋试过了,希夷又怎不会多多安插自己的朋党到各处,但凡明眼的人,都该知道巴结她,不论她名声如何,她如今手底下确实有大把的机会。

  人人都知射卿是皇党嘛!朝堂上陈家与皇帝同进同退,陛下怎么选,他们怎么选,朝堂上老臣与射卿意见不合时,陛下也多听取射卿的意见。

  就算不如当年虞瑾瑜,这份权势也是列国头一份了啊。射卿大人手掌半壁离卫,东千骑也是她的人,哪怕岐王也稍逊一筹。只是最近,西边杜家要回来了。

  中秋佳节,东长鸣一如既往的跟她汇报各地动向,讲到最后,神神秘秘的掏出一封信给她,并道:“陛下手里,也有一份。”

  她拆开来看,眉头紧锁,怎么偏偏和杜家扯上了关系?

  柳家铁矿的事,明面上不敢来查,暗地里却仍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离卫如今稍见起色,自然少不了诸多线索,可这网撒下去,鱼却大的他们不敢收网啊。

  不是说闻秩宇动不得他们,至少现在形势未稳,大权还没完全掌握,是绝不能轻举妄动。中央军有六十万,都是闻崇正时留下来的,可闻秩宇需要时间拉拢他们,最近柳氏倒了以后,查抄的大量钱两,初步稳固的朝堂,都给了闻秩宇足够的金钱和精力。

  “罢了,先不要轻举妄动,盯紧了就是,你派人去查查,杜氏的兵马到底有没有二十万。”还是更多?

  “是。另外,大人让我查的三途,最近的确杀了擒了不少,只是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伙人......与三途敌对......”

  希夷沉吟了片刻,道:“遇到那伙人,若是触犯律法照抓不误,若是没有,发现了不要置之不理,全部编辑成册送到我这,档案留在我手上就够了,只要我手上这一份。”

  “那伙人可有什么特征?”他问道。

  她又拿起笔,画了三个图案,道:“白木腰牌,图案如此。其余武功特征详要,晚些时候我写给你。”

  “是,大人。”

  ......

  柳子墨很无聊,中秋不能出门玩,和囚犯有什么区别?

  坏蛋就是坏蛋!

  柴福正想说要不我去问问,迎面就碰到一个女子,穿着淡蓝色的直裾,五官柔和得没有一丝棱角,他立马拱手问道:“姑娘好,请问能否劳烦姑娘通报射卿大人一声,公子想去外头玩玩。”

  她微微蹙眉,见柳子墨循声望过来,点头道:“奉大人之命,我来陪二位上街游玩。”

  “呀哈!”柳子墨从椅子上蹦起来,柴福也喜上眉梢,忙问道:“何时出发?”

  “只要二位愿意,随时可以。”她淡淡道。

  主仆二人高兴的逛在前面,她则落后一些,跟在后头,柳子墨见她只是看着二人兴高采烈的看着中秋的灯笼画,便走了回来,静静看她。

  她以为是他们缺银子买,伸手拿出了个鹅黄色的钱袋,递给他,道:“里面的银两,可随意使用。”

  她用左手,把钱袋给他,她的右手若是离得近了,还能看见浅浅的牙印。

  比如现在把手凑到他面前这种距离。上次在茶楼有宽袖遮掩,她并不怕被闻横川瞧见。

  她是坏蛋的手下,自己不应该多管的,可她把钱袋给自己的时候,他抿了抿唇,道:“你不玩吗?”

  她静静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柳子墨问道:“为什么?”

  “在下仅是陪二位出来。”

  “既然如此,那就陪我们一起玩啊!柴福,你说是不是?”

  柴福点了点头,心道:那位大人的手下都是如此冷淡吗?

  她犹豫了一阵,被他拉住手带跑:“走吧走吧!快来看看吧!中秋可热闹了!”

  她跟着走时,察觉到别人的视线,眸色一冷,看向街边一处窗户。

  “好敏锐的洞察力。”商天恒下意识的避开目光,不想惹麻烦,但他看了眼柴福和柳子墨,皱起了眉头。

  “东临作为一朝之都,人口众多人流巨大,鱼龙混杂,当街遇到位江湖高手也并不稀奇,更何况还是这等节日。”闻横川沏着茶道。

  “不,那个高手身边的孩子......王爷可还记得我与你提起过的,射卿大人放了的那个柳家血脉?”商天恒说道。

  “自然,据我所知,射卿是抓到了的,没杀也不稀奇,上街玩......”他想起了那女人的性子,真是无常,摇头道:“也不稀奇,她不想杀的话,放他们活着也无所谓。”

  “射卿大人手下果然高手如云,刚刚那女子仅是一瞥,也给我芒刺在背之感。”

  闻横川手上茶杯一顿,商天恒是人间巅峰的高手,他会有如此感觉,东临城内有这份实力,不,哪怕天下间有这份实力的女子,也是独一份。

  这才是商天恒想强调的啊。

  “你看清她的容貌了吗?”闻横川问道。

  “不是射卿大人的容颜。”商天恒说道。“许是有易容面具,或是真认错了人。”

  “商将军是在说天下间本就十指之数的先天不仅多了一人,还是个女子?”

  商天恒摇了摇头,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怎么理解又是别人的事了。

  她看见了商天恒,不由有些犹豫,看着玩得开心的柳子墨,又不想打扰了,谅他也不敢插手这事。

  柳子墨买了好多吃的,都让柴福拿着,她看着街上灯火如昼,心潮却一波不起。

  人渐渐多了起来,她看着走远的柳子墨,出声道:“小公子,慢一点,人多要走散了!”

  柴福也被挤开了,呼唤道:“小公子,慢点!”

  一个转眼间,柳子墨不见了。

  柴福立马丢了东西,连滚带爬的挤过去,没有看见人,急忙高呼:“小公子!小公子!”

  她轻功运起跃上挂着的灯笼引来惊呼,目光如隼寻找着柳子墨,一路向前看去,看着四周,终于发现不远处暗巷有人抱着一个白衣孩子奔跑,她足尖一点,对柴福道:“回府去!”立即追了过去。

  可追到远处,只见一个玄衣男人随手打翻那个人贩子,把柳子墨接住,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放在脚边,人贩子连滚带爬的跑了。

  “律姑娘,又见面了。”他笑道。

  “公子,不追吗?”她抱起柳子墨,确认他没有受伤,问道。

  “跑不了。”闻横川笑着,毕竟有黑羽卫,而且这人本就是他安排的。。“这是令郎?”他开了个小玩笑。

  “表弟。”她道。这身份经不起细查,但明查是查不出问题的,正主的确也有个表弟,不过比这大很多。

  “姐姐......”柳子墨拱了拱,糯声道。“这儿是哪啊?”

  希夷揪着他的耳朵训斥他,把前因后果告诉他。

  “我......我让人拐啦!”他惊讶道,希夷把他放下,他突然在她飘逸的发间和脖颈处闻到一股气息,浑身一僵,却没有多说什么,乖乖站定。

  “是这位公子救了你,你当说声谢谢。”说完她先拱手行礼,等柳子墨也道了谢,希夷称自己要回府了,与他告别。

  闻横川也不跟,看着她的背影,勾起笑意。

  射卿啊......你落给了我一个怎样大的把柄!

  她私藏柳氏余孽,再怎么得闻秩宇信任,这样忤逆欺瞒的行为,闻秩宇绝不会容许,哪怕闻秩宇不会以欺君之罪治她,也会与她心生嫌隙。

  他大可以拿着个威胁她,换得垂涎已久的礼部侍郎和参知政事的官位,可现在看着那个牵着孩子手的希夷,看着另一个这样的麻烦上街来玩的希夷,他不介意暂且让这成为一个秘密,因为只要柳子墨还活着,这就是她的把柄。

  可他如果现在揭开这件事,就没有不知名的公子与律心妍这两个人了,他不介意等一阵子,还想看看她自以为他不知自己身份的时候,如何的与他虚与委蛇。

  装作从来都不认识,装作一个平凡无比的商贾之女,带着自己的“表弟”,让他看清那冷厉威仪外皮下藏着的魂灵。

  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因为她明明能杀伐果断,却又因一时心软留下了致命的祸患。

  这事儿,若非商天恒告知,他也全然不知晓,实在是巧合,而且若是现在和她捅破窗户纸,唯一知晓这件事的只有商天恒,没什么人会去关注一个孩子,这样反而会暴露他与商天恒的关系,得不偿失。

  ......

  “以后出门,不许乱跑,否则别出来了。”

  柳子墨问道:“柴福呢?”

  “我让他先回府,自己去追贼人。”她拉着他的小手一步步走着,说道。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和若言姐姐不一样呢。”柳子墨牵着她的左手,问道。

  她愣了一下,轻声道:“我姓喻,喻子衿。不言而喻,青青子衿。”

  “喻姐姐,我还不想回去,我想再玩一会儿。”他拉着她的左手,晃着道。

  喻子衿看着他,道:“好。”

  “喻姐姐你真好。”柳子墨笑了,有什么好话尽管哄着。这次倒是不敢乱跑了,且喻子衿左手牵着他,确保他不会走丢。

  “我们回去晚了,你们的那个大人会不会怪你?”柳子墨问道。

  “不会。”

  “那我们去吃酱鸭腿吧,鸭腿最好吃了!”他笑着道。

  “可以。”

  柳子墨拿着酱鸭腿,喻子衿手上还拿着两袋,他非要给自己买一只,给柴福买一只,她说她不在街上吃,就被包起来了。

  “还想吃什么?”她看着柳子墨,问道,手上提满了吃食,这本该是柴福的活,自从知道柴福的东西掉了他就又买了好多。“买太多,你也吃不完,会浪费的,若想吃,以后可叫柴福出来给你买。”

  “我......我不是想吃......”柳子墨道,说着慢慢哭了,手上的鸭腿也不香了。“我只是想和柴福,一起到街上玩......”

  喻子衿单膝跪下,轻声道:“我知道。”然后掏出了帕子,替他擦了眼泪,又去擦嘴。

  “我也想和你一起玩......”柳子墨看着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大坏蛋的味道......”

  他曾在府门前,扑向这个恶人,尽管只是一瞬,那似兰似荷的香气铭记在他脑中,他在她肩上醒来,在发间和脖颈再一次闻到了那股气息。

  他问她的名字,他拉着从出门起就不曾笑过的她玩,他装作不知道她是谁。

  柳子墨扔掉手上的东西扑到她怀里,抱住她,捶打她,哭得泣不成声,喻子衿放下了东西,轻抚他的背,任他发泄。

  等他哭累了打够了,不在意路人的眼光,拿起地上的东西,单手把他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回府去,他还是趴在肩头抽噎着。

  柴福一直等在门口,一直不见两人回来,和下人说了去问若言,若言只是回道:“大人看到了就一定能追回来,追不回来离卫也会去找。”让他少瞎操心。而此时柴福方才知那个冷面美人竟就是射卿。

  直到此时看见她抱着孩子,提着东西回来,才意识到可能是又去买东西了。

  他松了口气,赶忙去接,她刚要把柳子墨交给他,柳子墨却四肢并用的爬在她身上。

  柴福接了个满怀的尴尬,倒也没发现小公子哭了,只好去接吃的,她也没把人从身上抓下来,走入府中,问了他的房间,让下人去烧水。

  她把人放下,刚要走,孩子又从后面扑住了她,抱着她的腿。

  喻子衿摸摸他的头,道:“你该洗澡休息了,明早还要习课。”

  柳子墨轻声的道:“你不是坏蛋。”

  喻子衿摇头道:“好与坏不是这么容易区分的。在外人眼里你爹罪大恶极,在你眼里他是你有着生养之恩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能完全用好与坏来判断,在你眼里,我既是坏蛋,也不是坏蛋。”

  “这些,你得长大了,自己分辨。”喻子衿把他捞出来,另外叮嘱他:“以后只能叫我先生,不许称呼喻姐姐,在外头要叫律姐姐,律心妍。”

  “这不是你的名字吗?”他问道。“他们都叫你大人,射卿大人。”

  “这是我的名字。”喻子衿对他道。“所以你不能叫,很多人都不知道,明白吗?”

  “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他问道。

  “只是不想让它留在史书上。”喻子衿道。“我的名字是爹娘留下的宝贵的礼物,我不能让它染上污秽。”

  刺杀皇帝的骂名,女子在外尽失的清誉,虞瑾瑜那般的权臣。

  “你乖乖的,我走了。”她叮嘱道。

  “酱鸭腿......记得拿......先生。”柳子墨道。

  喻子衿微微颔首。

  若言见她回来,问道:“大人,没出什么意外吧?”

  若言是知道她原貌的。

  希夷摇了摇头,把酱鸭扔在了桌上,若言看着她后背和肩头,都是油渍,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柳子墨抱的时候打的时候把手上的油沾上了,她摇头道:“无事,备水沐浴。”说完,她把酱鸭拆了吃了。

  若言总觉得今晚的大人有点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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