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洪灾

东离夏秋之际一向暴雨,东临是六朝古都千年古城,也是天下雨景和雪景最美的城池。

  今日放榜之后,有不少人冒着雨只为看一眼自己的排名。

  有人欢喜有人愁,其中不乏愤愤之人,自己能力不足,射卿管得太宽,断了他们借着家财平步青云的机会,难免又是一番议论,但自然也有不少除了身上衣裳盘缠,什么都不剩的穷书生谢天谢地谢射卿。

  状元是谢家大公子,东临谢家就算东极国衰落分裂以后,也是久负盛名;探花则是一个泽西道的穷书生,人长得俊秀,才情出众,便得了这名头。榜眼是个老老实实的青衫男子,二十余岁,据说也是茂陵一个书香门第的公子,可毕竟名头有限,传不到东临来。

  新上任的几人,除了谢家大公子或是那些有身份有背景的人,都要从小处做起,外放任职。闻秩宇把调度之事交给希夷、陈祚,严奉之这几人,算是给各派匀走了。

  他自己亲自破例点了几人留任京官,多是没有家世的,谢亭云除外,给了个四品的户部督正。

  如今朝会刚散。

  “架不住如此暴雨啊,来时只是乌云密布,不到一会儿便大雨倾盆。”散朝以后百官竟堵在大殿门口出不去了,就算有伞现在出去难免湿身,秋雨寒凉,老大人们挤在檐下,不敢拿自己的身子骨冒险。

  闻横川站在她身边,仔细看了才找出人皮面具的端倪,这么说她当晚才是原貌了,也难怪她如今在外要戴人皮面具,就她那副本貌,实在难以震慑他人啊。

  哪怕带着这身官威,也不太够威力。

  他打量得极其明显,希夷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懒得管,也不知他今日又在看什么。她周身三尺之内除了东长鸣兄弟和闻横川一个人都没有。

  闻横川就在半臂之侧,两兄弟还在后面几步。她在朝中不是没有其他党羽,而是连他们都不敢往她边上杵。

  足见她如今凶名多盛。

  东长鸣兄弟自然是不在乎淋雨的,可射卿大人还被困着啊。

  她近日已经有了些风寒,早前的伤又有点复发,咳嗽了两声,东长鸣兄弟立刻嘘寒问暖,她这柔弱之姿都让人忘了她可是先天高手。

  “射卿大人身体不适?”闻横川问了一句。

  闻秩宇身边的太监总管老于海湿了大半身子从后面过来,绕到她身边低语道:“陛下知大人旧伤畏寒,淋不得这雨,特地赐了轿子在殿后,送大人回府。”

  闻横川的功力,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转告陛下,微臣谢恩,只是于礼不合。我......咳咳,在这儿等一阵,雨小了就走。”她轻声道。

  “这......好吧,射卿大人,老奴告退。”老于海没办法,只好回去复命。

  在这宫里,能抬的,只有龙凤銮驾。就是走车马,也只有历代大权臣方敢为。

  而她怕再等下去,闻秩宇就不止是把轿子悄悄放在后殿,而是直接抬过来了,他觉得自己是体恤臣子,她宁肯淋了雨回去也不会背负此等骂名,于是当机立断,问东长鸣兄弟:“你们谁有伞?”

  两人都有,拿着伞问道:“大人,您这是干什么?雨这么大......”

  “少废话。”她把伞夺了过来,冷冷道:“我还没弱到淋点雨就倒。”

  东长鸣心说您再是内功深厚,这身体该不争气的时候又能如何啊!还没多劝,她就没入大雨中,往宫外而去。东长鸣兄弟赶紧顶着一把伞跟了上去。

  老于海再来时,已是寻不到人了,轿子停在后头,怎么抬过来,又怎么抬回去了,可怜老于海走了两遭。

  众人远远地只见老于海来了,老于海走了,射卿走了,老于海又来了,老于海又走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雨在东临都下了数日,不久京兆府就上奏东川泛了洪水,马上就要水淹东临城了。

  闻秩宇急令三城兵马司部分前去抗洪,留下必要的镇压京师。各府府兵都要抽调两成去一齐抗洪,七言府和离卫都抽了人去,转眼东长鸣两兄弟都得去了。

  希夷却也闲不下来,临近秋收,遭此横祸,东川下游如此,上游也不容乐观,灾情从泽西至淮西再至京畿,如今流民无数,射卿是管税收的,也是管粮草的,此次受灾京城里头发掉得最多的当属射卿了。

  “权势大,事也多。”希夷对若言道,射卿官服有些薄,她里头已经开始添锦衾了。外头暴雨如注,离卫传讯,闻秩宇问她行不行。

  素来地方就喜欢欺下瞒上,她又管着离卫,她不去谁去,于是回了能行,又想起那日东华顺手去查的,茶楼里那个和酸儒吵的人的名字。

  这人的名笺就在她手边,何当逐,是一封拜帖。

  他也是今年新科的探花郎。

  她微微蹙眉,哪怕此人是个探花,要留在京也是很难的,必然要外放出去,才好调回来,想了片刻,自己要去地方,不如把他也带着,若是发觉哪里需要整治,就把他安插下去,着离卫策应他,若用的好了,再调回京重用。

  东离内官场最惧的如今莫过于离卫与黑羽卫,射卿大人和七言府是陛下洗牌用的刀,这谁都知道,官场之人又少有干净,真要抓起来自是来抓不完,只不过有一个度,过界了便是人财两空。

  很少有人真的能克制贪欲。

  于是她向闻秩宇上表说了这事,想带上这个何当逐,闻秩宇也准了。

  此日闻秩宇便下旨着七言府都统闻横川和射卿希夷一道去赈灾。

  希夷坐在马车中,外头的雨还是大,马车里点了暖炉,好歹舒适起来,此番离卫与七言府一起,闻秩宇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整肃一番了啊。

  这事儿本是七言府的活儿,可闻秩宇只派岐王,又放心不下,只好找了个由头,把她也派了过来。而且,希夷如今上位不久,急需政绩,闻秩宇便把她借机派出来提提声望。

  等到了京畿边界,此处高坡先安置了一大批流民,朝廷雇佣流民开挖河渠,抗洪救灾,不仅包吃,还有工钱,各地也都是这个章程。

  若言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举着一把大伞替她挡雨,地上雨水横流,一下地便湿了官服衣摆,闻横川倒也是一身蓑衣,不过还是撑了伞,没戴斗笠。

  “我是来查粮草受灾之事以及调整赈济之策,也是借机查地方吏治之事,救灾之事不归我管,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希夷蹙着眉,传音入密问若言道。

  若言也同样回答她:“是闻大人要来,他说从流民这里问起容易一点,而且也好来看看,工地的钱款是否有被克扣。”

  希夷点了点头,此时工地已经停了活计,正在派粥,她迈开步子,若言赶紧跟上,见她走到棚子底下,远远地看见官家来了,流民全盯着这个方向,见还是女子,更是好奇,她伸手拿起边上闲置的木勺,舀了一下,问道:“这是水?还是米水?”

  衙役本不知道是谁,却认得那紫金官服,紫金玉带,却知如此阵仗必是朝廷来的大人,慌忙道:“这......回大人......这是粥......”

  “闻大人,你见过粥吗?”她问道。

  “自然见过。”闻横川看她玩起了把戏,不由戏瘾大发,笑着接话。“射卿大人没见过吗?”

  听着是射卿,衙役扑通跪了下来,即使是流民,因着各地设起七言府和离卫,都知晓了朝廷新设了一品射卿,稀里哗啦的跪了下来。

  希夷皱着眉头,淡淡道:“自是见过,只是和我见的不太一样,我记得,几日前,送往秋礼的赈灾粮,还是我亲自批的,这粥,是打算顶半年吗?”

  闻横川笑了,道:“射卿大人,节俭是好事,不过您批的粮,只有一批?”

  “自是按月分的。”她把木勺放下,道:“这事儿归大人管,本官就不越俎代庖了,我只管粮食与政策,赈灾的事,是大人的活。”

  “陛下若知大人如此勤勤恳恳,毫不逾矩,定会龙心大悦。”闻横川笑道。

  “都起啊,吃饭啊,看我作甚?”她淡淡道,“恰好有些饿,闻大人怎么说?”

  闻横川看着那稀粥,笑道:“自然与大人同进同退,我倒要尝尝大人批的米,是不是还更香,一颗顶百颗。”

  听他二人在那里阴阳怪气,发粥的衙役汗如雨下,工地的监督立马拍了个人,火速回秋礼通知知府大人,大事不妙!这两个瘟神不仅大雨天连日赶路,还一路到了工地,没入城去!

  尽管衙役已经用尽全力多捞米了,那粥还是清得感人,闻横川看着面前这碗稀粥,以及桌上的咸菜和馒头,道:“大人您先请。”

  若言站在后头,只道还没见过大人如此生气,她跟着大人久了,自然知道大人何时是真火。

  她还真动了筷子,看着这两位大阴阳师喝粥,工头和衙役都汗如雨下,周遭的流民都觉得手上的粥香了起来,平常横的人五人六的这些官差,见了更大的官,还不是像哈巴狗似的!

  朝廷干的是好事,架不住地方官层层剥削,到了百姓手里,还能剩多少?工钱?一天说好的包吃住,日薪十文钱,这都快十天了,一文钱都没见到,说是往后结,若不是真不用饿死,有地方睡,早造反了!

  “怎么样?大人有没有觉得香一点?”闻横川看了她见底的碗,问道。

  “香没感觉到,倒是真不渴了。”她把筷子放了,周遭哄笑起来,工头恨不得找块地钻下去,所幸喝完这碗粥不久,他们该等的人也等来了。

  若言把帕子递给了大人,大人擦了嘴,擦了手,看着雨中奔跑来的蓝色官服的人,他一身的雨,淋得那叫一个透,跪地道:“参见岐王,参见射卿大人,下官......”

  他说着感激涕零的哭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哭哭唧唧的道:“此番秋礼受灾,朝廷如此牵挂,让二位大人齐至,实乃秋礼百姓之福啊!”

  然而他哭了半天,两位都没反应,一抬头,射卿大人正摸着个小野娃儿的头,递给他一块馒头,岐王则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道:“大人再多哭一会儿,本王还没看够。”

  周遭又哄笑起来,希夷正逗这悄咪咪摸过来偷馒头的孩子,四五岁不懂事,后头一对夫妇倒是急疯了。

  这馒头可不是每桌都有的,白面馒头更是稀罕物。

  她若笑,也不显突兀,却是在笑这岐王。闻秩宇所说的少年心性,如今倒是能看出点端倪来。

  “去吧。”她对那野娃儿道,转头看着尴尬的知府,冷笑道:“知府大人的盛情,本官与王爷也尝过了,不知秋礼外有多少工地,多少工人,赈济的粥棚又有几处?”

  “这......射卿大人,工地共有两处,工人四百余人,加上上游流民涌入粥棚要施的粥,实在是捉襟见肘......”

  “诏令上写着的,是工地的粥更稠,每日一餐米面馒头,一日十文的工钱,是我不识字,还是知府大人不识字?”她与闻横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远处一个黑羽卫骑着马冒雨而来,道:“启禀王爷,射卿大人,属下到了东门外的粥棚,里头的粥还算正常!”

  工人一听全都哄闹起来,指着工头叫骂起来,外头有黑羽卫和离卫,他们面子上得过得去,这儿就另说了,希夷一伸手,若言喊道:“肃静!”

  周遭才安静下来,不过还是群情激奋。

  “大人这乌纱帽,还是先摘了让本官保管吧。”她淡淡道。

  “欸!射卿大人,您这就不对了!”闻横川笑眯眯的拦住她道。“这官员豁免,可不是射卿大人该做的,您这是要逾矩?”

  希夷背负双手,道:“哦?”

  秋礼知府如获大赦,刚想说是下属欺下瞒上,自己一定彻查,将功赎罪,却听这笑面虎道:“射卿大人,七言府才有彻查官吏,豁免之权,所以......”

  他摆摆手,黑羽卫立即恶狠狠摘了帽子,把他披头散发的提起来,往外押出去,任他如何求饶解释,也无济于事。

  周遭工人这才都鼓起掌来,大声叫好,他们此行,需要立威,秋礼知府便是杀鸡儆猴的鸡。

  “该干活干活,工钱今日就结,日后该有的都会有。”希夷淡淡道,这赈灾银两也是要她划给户部的,她划了多少,自己心里清楚,只要进城与闻横川闹一番,该有的都会有,此地临近京城,故而可以如此行事,真要到了地方,他们勾结地头蛇耍起小聪明来,还得智取。

  丢下后头的欢呼声和恭送大人的声音,丢下那没个正经的王爷,若言跟在大人后头,道:“大人不高兴?”

  “仅是一个秋礼城,便是如此,各地又要如何说?”她问道。

  “此事到底不归您管,您只要确保王爷办真事儿就行,管得太宽也不好。”若言劝道。

  “咳咳,的确。”她抬起袖子捂唇咳嗽,虽然只是轻咳,若言不由叹道:“您这伤也过了一年多了,怎么还是没好?”

  “三途截脉手,贻害无穷,我造诣再高,也解不开这记。”她摇头道。“无事,好生将养着便是。”

  “大人,您如今是射卿了,谁打的您,您就把他抓过来,让他替您解了就是。”若言道。

  希夷笑了,垂下眼眸,道:“这辈子也不可能了。”

  若言轻声问道:“死啦?”

  “死了。”她点了点头,“这是给我的报应,留着也好。”

  “呸呸呸!”若言把她送入马车,道:“大人不要成天说这些怪话!”

  “好好好,不说了。”她笑着,若言就是隔着这张冷肃的面具也能看见大人那柔顺的脸庞,叹道:“大人放心休息,查案的事儿交给岐王来,咱管好分内的事儿就够了!”

  希夷点头答应她,等她把帘子盖上,又靠着车架咳嗽起来,越咳越疼,越疼越咳,好不容易用暌违心法调息住了,肺腑已是撕裂般的疼。

  她靠在枕上,三途截脉手受寒而复发,若她全力出手,牵动肺腑也是一样的结果,一旦犯了只能让它慢慢缓过去。

  她握紧腰内藏着的玉佩,闭着眼睛忍受痛楚。

  ......

  闻横川的效率很快,比三途截脉手暗劲缓过去的速度还要快,因着这两位对柳家和白家下的手名声实在太响,秋礼知府又当场被捕,各地的离卫与黑羽卫借故插手进救灾事宜,一时之间人人自危,谁做的了假?

  因此闻横川反而闲了起来,希夷忙得不可开交。

  她不仅要计算受灾的损失,各地老实运作起来,中央的事很多都需要她点头批到各地区,常常是挑灯到半夜,不处理完休息不得。

  若言也偷偷帮着算,可算完大人不也得过目核对吗?

  在秋礼府衙住下的这三天,就没安生过,后来事情总算是慢慢变少,有条不紊了,可闻横川要接着去别的地方查了。

  这事儿不归希夷管,可希夷算是闻秩宇的眼线,得看着他,所以只得跟着去了。

  这几日雨势渐小且时晴时雨,应该是快到了头了,难得此时没下雨,到了丹阳城,这回闻横川没直接去工地了,那儿有七言府盯着出不来差错,城内也是一样,丹阳知府很有自知之明,一分钱都没挪,挪了的也都还了回去,犯不着往他们面前撞。

  安安稳稳过了这阵子,以后才好图别的,不是吗?这两位,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希夷入了丹阳后便深居简出,凡事只要离卫跟着闻横川去查,再报给自己就成了,各地官官相护,弊病甚重,这也是希夷想设离卫与七言府的原因,如今只是稍成气候,便能将赈灾之事处处落实七八成,等真的定下了,那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如今晚膳刚用完。

  “咳咳咳......”希夷最是惧寒,天一冷下来人就开始困顿,雨渐渐停了,天气也就冷了下来。她帕子按在唇上,死死的压制咳意,咳得厉害了就停不下来了,若言在秋天就在房里要了暖炉,来帮大人驱寒。

  “你这么搞,我在里头是舒坦了,到了外面岂不是天差地别?”她笑道,伸手给她递了张纸。“去帮我抓一副药。”

  往日若言就千交代万交代厨房给大人的饮食一定得补中益气,比起去年大人的毛病没好,反倒更坏了,虽是今年受了寒的缘故,可......

  她之后接过那张纸,点头应是,刚开了门就见闻横川举着手做着扣门的动作,只好禀报道:“大人,王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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