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野鬼(陆嵇番外)

无人会注意的角落,属于被遗忘者栖身的地方。

  左丘文君失去了她的孩子,失去了她的爱情,失去了她的青春。

  乞丐失去了他的名字,失去了他曾经的一切,所有认识他过去身份的人全部背离了他。

  哪怕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和孩子们,也离开了他,更不要说年少轻狂时抛弃的那对母女。

  这里没有红烛,没有嫁衣,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两个孤魂野鬼,依偎着最后一点光明。

  左丘文君日日做着那些最普通的活计,做饭织布;乞丐则负责打水烧水,偶尔出门一趟,买来一壶酒,打些野味回来。

  或者带些水果什么的。

  刚开始左丘文君会在他出门时在意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离开了,后来有一日乞丐回来得晚了,正撞上门口伫立的她。

  他那一刹那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往事。

  他肆意张扬,对那女子道:“我等你!”一路打马向南,去娶那个女子,去夺那个位置,去做那个堂主。

  后来他励精图治,政绩昭然,屯粮屯财,富国强兵积极备战,他联络旱魃堂,联合蒋惜年父子,本来正打算趁闻崇正急于回京城夺位时联手攻打东离。

  一旦他们两国动手,北荒想必也会趁火打劫分一杯羹。

  可关键时候,西武巨变,蒋惜年身死。

  蒋惜年的儿子神经兮兮,整日不务正业,不知在做些什么,翻天覆地的找人,他送的密信被置之不理,后来听说他是在找刺杀他父亲的凶手,陆嵇嗤之以鼻。

  蒋斌不堪大任,大丈夫竟被杀父之仇这种理由限制住了眼光,不懂得思量大局。成大事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知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后来他听说蒋斌的杀父仇人成为了东离射卿,他便送信去西武,邀请蒋斌趁对方国内不稳,大举进犯。

  可蒋斌莫名其妙出使了东离以求和谈,稳固邦交,国内篡权。

  乞丐又觉得他不可理喻,若是趁着此机会大举进犯,事后看来,涂钦达翰进攻北山那段时间,但凡蒋斌把目光放在东离,他完全可以打下大片江山,再荣登大宝。

  而南国不仅可以借机重回故土,还能撕下北国大片河山。

  若是一切都那么顺利......她也许早回到了自己身边。

  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明白顾清歌追求的是什么。

  比起那些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人,乞丐最恨蒋斌,恨透了这个行事无状的疯子。

  可如今呢?他只能做个乞丐,天天出门买酒,醉在院内。

  左丘文君近日已不再弹半生执,乞丐也不再要求她弹那首曲子了,只是把今日的活干完,就在院子里喝酒。

  即使穿着那身粗布麻衣,鲜少说话,左丘文君也能看出他不是普通人,他出身尊贵。洗去那身落魄,纵然顶着一张满是刀疤的可怖脸庞,在背影里也能看出往昔的影子。

  他偶尔醉时,狂歌当哭却不见眼泪,唱的便是那首《半生执》。

  左丘文君等他醉倒了,便找床被子盖在他身上。

  她从不曾问这个人的名姓。

  这个人也毫不客气的住在院子里,睡在院子里,或是房顶上,总之不是她的房间,他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他们就这样住了一年。

  与世隔绝,甚至不知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

  ......

  左丘文君学了以蚕丝织布,闲暇时候便自己做衣裳,乞丐看着她织布,问道:“学这个做什么?”

  她又不是没有钱买东西,即使是多养了个闲人也绰绰有余。

  “打发时间。”

  “若是打发时间,你大可以出去走走看看。”

  左丘文君每一次说她在虚度光阴时,男人都问她为什么不出去走走看看,她每一次都回答“不”。

  这一次,她的回答却变了:“我不敢。”

  “你若是担心危险,我足矣护你周全。”乞丐,不,应该是男人,他说这话的时候,淡然而肯定,完全不高傲,仿佛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你连自己都护不好,你有仇家,而且离开了这里,我就像笼中雀鸟放至野外,活不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和希夷提这样的要求。

  “是吗?”

  “你要走,可以走。”左丘文君说道。

  “是吗?”男人又问了一遍,站直了身子。

  左丘文君低下头继续织布,淡然道:“嗯。”

  男人看了她一眼,往外去了。

  他这一次没有说“我晚上回来”或者是“晚点回来”。

  左丘文君看着他离去,抿唇不发一言,却死死的捏着手上的蚕丝布匹。

  一直坐着,日头西斜,沉入大地;月上东山,满天星斗,她没有做饭,仍坐在院里,偶尔盯向院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的这匹布,织了一下午,可看上去与下午好像没差多少。

  左丘文君滑胎时伤了身子,一直很病弱,坐了一下午,没有吃饭,站起来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时,她已经在房间里了,夏蝉之声遍布窗外,而屋内灯火未熄。

  她虚弱得很,胃里却有点发暖,嘴里好像还有粥的味道。

  男人走进屋内,端着一碗肉汤,见她醒了,走过来把她扶起喂她。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走了吗?”

  男人先给她喂了鸡汤,才淡淡道:“你很希望我走吗?”

  左丘文君沉默了。

  “我问你个问题。”男人说道,他很少提问。“你真的希望我走吗?”

  左丘文君不回答他。

  “我知道了。”男人把鸡汤放下,说道:“从前有个人,也唱过一出《半生执》,但我没有听到,我只是辗转听人说,她谢幕之前,最后一曲唱的是这首词曲。”

  左丘文君觉得这说辞耳熟,问道:“她是不是个桀骜洒脱的人?”

  “你认得她?不,你那日分明不认得她。”那日顾清歌来过。

  “喻姑娘与我说过她。”左丘文君道,见他不知喻姑娘是谁,便解释道:“就是希夷,她以一位朋友劝过我。那日?是......那位郎中身边的......难怪......”

  难怪希夷说她那位旧友如今过得不错,想想看那个女子跟在那男子身边的时候,男子的温和与女子的羞涩似能把昆仑寒山尽暖。

  而希夷说的那人,她一直没有特地去问是谁,因为左丘文君不关心。

  男人还是扶着她在聊天,似乎两人都没有察觉半点不妥,男人接着道:“很久以前,我得了她信任与托付,可我选择了家业,我告诉她我会等她,她却不再等我。”

  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这几个人竟然都有关系,有过交集。

  尽管互相之间都不知晓。

  “我妻离子散,国破家亡,什么都失去了,连名姓也失去了。”男人说道。“此地,是我仅有的栖身之所,无处可去。我就像是个......孤魂野鬼。”

  左丘文君第一次听他详谈自己,手颤了颤,问道:“那我现在唤你什么?”

  因为两个人都只是见面,简单的交集,所以对话时,从不需要称谓。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宅子,他们从不主动去寻找或者呼唤对方,所以只需面对面,把要说的话说了。连“公子”和“姑娘”这样的话都可以免去。

  可左丘文君现在向他要一个称谓。

  “望。”男人说道。

  忘。

  他未说是哪个望,但左丘文君也只是需要个称谓。

  “我复姓左丘,名文君。”

  自她说教过希夷一支舞时,男人便知道了她是谁。

  “文君。”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留下来吧。”左丘文君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

  “我生在他死去的地方,这里便是我这个野鬼魂归之处。”男人带着她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那坑洼不平的脸,面目全非的脸。“我很丑。”

  “我知道。”左丘文君呢喃着,按着自己的心口,又按上他的心口。“可我早已不在乎这个,我只希望这里能温热起来。”

  “你做到了,我希望这一次,我没有看错人。”

  “我不会允许你看错人。”望说道。

  左丘文君拉住了他。

  望把她紧拥在怀。

  这个丑乞丐现在唯一的东西,已经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

avataravatar
Next chapter